张祖道:从不摆拍的“老实”摄影家
张祖道用“老老实实”的镜头,定格了一段不能遗忘的历史。
88岁的张祖道人生信条是“做老实人,干老实活,比较快乐”。
这么想,有时不讨好,老实人容易吃亏嘛!但是这位摄影家“一根筋”,“老实”到现在,而且要继续“老实”下去。
还别说,这个老实人慢慢吃香起来。因为有人发现,他留下的部分影像无可替代又不可或缺。他家有口金丝楠木箱子,是他1956年随社会学家潘光旦到湘鄂川边区进行土家族识别调查时,在湖北恩施利川县买的,花了7块多钱。如今,这个箱子可以说是“无价之宝”,因为里边的底片和资料,记录了一个时代远逝的绝景。
记录战时的革命激情编辑本段
1944年4月,张祖道从湖南老家辗转到昆明,翌年7月考入西南联合大学。没过多久,学生的爱国运动屡遭镇压,1945年12月1日,大批军警闯入昆明各大学捣毁校舍、殴打师生,当天有4人身亡,20多人受伤。
张祖道没有置身事外。白天他组织义卖、担任纠察,晚上帮同学冲洗照片,做宣传材料。哪知道这几乎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每次显影时,看着一张白纸从什么都没有到慢慢显现出同学们在宣传、被打甚至惨死的一个个场景,对我来说都是很大的刺激,也是触动我从事摄影的重要起因。”
问题是没有相机。恰好有个男同学在热恋,女方家有钱有势,拥有一台折叠式的皮老虎相机。张祖道被邀陪他俩出去玩,帮他们拍照,并趁机讨教摄影的初步技法。
如梦如歌的联大岁月在1946年5月结束,恢复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张祖道被编入清华大学社会学系,随校北上。这时的北平,反蒋反美爱国民主运动风起云涌。张祖道用相机记录下了那段火红岁月。
因为省吃俭用,他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相机。买相机的第二天,他就拍下了北平学生抗议美军暴行大游行的全过程,1949年2月3日,他又拍下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举行的北平入城仪式的全过程。
挎着自己的相机,张祖道报名参军,进入了南下工作团,被派往《前线画报》(后更名为《战士画报》)当摄影记者,与新华社资深记者穆青和其他同仁一起工作。
1949年10月1日,他们乘军车从汉口翻过幕阜山进入湖南省,采访第四野战军12兵团45军。张祖道冒着生命危险深入前线,下到班里参加总结会,边拍照边采访。一天晚上,穆青通知大家赶到军部,准备发稿。由于条件有限,张祖道的摄影作品无法冲洗,穆青就把他搁在一边,向文字记者了解情况。结果没得到满意的答复,他就顺带问了问张祖道,哪知道这是条“大鱼”。“我把我看到的情况如实地向他说了,穆青很高兴,说你谈的这些是别人没有了解到的,赶快写出来,我要拿去发表。”
这篇文章叫《速度就是胜利》。穆青要部队用电报直接传到《人民日报》发表,但由于密电码出现差错,就在当时的《新湖南报》即今天的《湖南日报》上刊出了。
如今,文章躺在那个金丝楠木箱子里。尽管纸张已经发黄,但其间洋溢的革命激情依然焕发光芒———
……天是阴沉沉的,刚刚下过雨,使山坡又湿又滑,可是追击的队伍不管这些,从出发起,就用的小跑步……一个扛着炮身的战士,鞋子被烂泥拔出来了,他就提着鞋,赤着一只脚跑,副师长叫他把鞋穿上再走,他只回答一句“来不及了”,人已经走出三四丈远……
定格乡土的生活表情编辑本段
1952年,张祖道从部队调到北京《新观察》杂志,成了摄影记者。一有时间,他就往恩师潘光旦和费孝通家里跑。
1956年11月,潘光旦要到湘鄂川一带进行实地调查,识别土家族。那时土家作为单一的民族还没有得到确认,他们被认为是瑶族、苗族或者是汉族。
潘光旦向《新观察》杂志社要张祖道随同前往,拍点照片。调查历经65天,到过18个县市,行程达7000多公里。张祖道最大的感慨是见证了潘光旦的大家风范。
尚在清华大学读书时,潘光旦爱好运动。一次跳高右膝受伤,他没有在意,结果发作起来,感染了结核菌,当时医学水平低下,只好锯了腿,此后拐杖不离身。
这趟路途全是山区,“走路时,脚指头要用力钻进泥里,手要攀着树干,我们就这样整天穿行在高山低谷里,潘先生拄着拐杖,很要强,不要搀扶,走得满头大汗,有时腋下都磨破了,他也不肯停歇。”
在奉节的某天早上,潘光旦看见一个小孩在院子玩,就跟他聊了起来。得知孩子喊外婆为“家家”,顿时来了兴致,这是土家语。潘光旦就同孩子一起找到他的父亲,了解到不少土家的情况。这样的治学风格,让张祖道很是感慨:“潘先生真是能做到处处皆学问!”
一路耳濡目染,张祖道用心拍下了沿途的风土人情,如当地百姓汲水、喂猪、赶场、喊号子、跳摆手舞时的情景。
“摄影是观察、调查、见证事物的方式,社会学的调查态度就是老老实实,这两者之间有共通的地方,也能相互帮助。”张祖道这样阐述社会学实践对自己摄影观念的影响。
这一影响贯穿他的摄影生涯。1957年5月,费孝通决定重访成就自己学术高峰的老家江苏省吴江县江村,特邀张祖道一同前往。
张祖道诚实地记录江村的点滴,先后拍了放学后到田间割羊草的小姑娘徐锡宝,拍了圈养在水缸里的小兔子,还拍了兽医周文昌正在给村民周金山家的小猪治病……
这些有点土气的照片一度无人问津,理由是缺乏艺术性。直到2007年,张祖道85岁寿辰前夕,首部个人摄影集《江村纪事》面世。只过了4个月,“江村纪事”系列作品入选第三届连州国际摄影年展特别展单元,获得年度摄影艺术特别贡献奖。
这是张祖道的第一本书、第一个与摄影有关的奖项。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价值。继承父亲潘光旦衣钵的潘乃谷担任过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所长,上世纪90年代她力邀张祖道参与新时期的土家民族调查,理由是他参加了这一研究的全过程,“是一个用图片表达的最忠实的记录者”。
2003年,93岁高龄的费孝通为他题词:“祖道以其五十多年的摄影实践,称得上是一名田野调查的摄影者,摄影的田野调查者。”
捕捉大家的日常神情编辑本段
张祖道在杂志社工作时,经常为一些社会名流拍照刊用。但时代使然,大家热衷的都是标准照。为了工作需要,这样的照片张祖道一幅也没有落下,但他不就此罢休,心中自有算盘。
张祖道觉得,标准照上的人总是端着的,不真实,不生动,而在日常的某个瞬间,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往往饱含魅力,顿时让胶卷上的一团影子有了生命的气息。
所以,那些社会名流们在张祖道的镜头里有两副面孔,真实的面孔一直不合时宜,他就藏在那个金丝楠木箱里,直到2009年8月集纳成册,名为《刹那———中国当代文化名人剪影》。
1958年,张祖道被下放到了河北省怀来县农村,同他一起的有中国文联和中国作协的知识分子。是年秋,张祖道成了新《怀来报》摄影记者,一批文化人走进了他的镜头,展现了他们的本真面目:
诗人田间,拎着个篮子,面带微笑,正在播种,陶醉其中。从穿着和神情上看,他与旁边的农民兄弟没有什么两样;
作家徐迟,蹲在地上,手扶怀来的特产马奶葡萄架,眼望前方,充满期待,像个老农,期盼有个好收成;
诗人郭小川,时任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年终前来看望大家,他坐在一张大桌前,正在吃着花生之类的干货,旁边是大搪瓷茶碗,自然随意,谈笑风生……
张祖道一直保留着这样的创作风格,不经意间成就着经典:
1959年的黄永玉,那么年轻,正在家里创作,画室凌乱不堪,但他全然不顾,右手撑着脑袋,对着画板发呆、冥想;
1979年的高士其,这位科普作家历经浩劫,出现在了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他坐在轮椅上,耷拉着脑袋,下巴上别着口罩,双眼无神,但脸上却写满了逼人的坚毅力量;
1979年的巴金,刚从国外访问回来,眉宇之间有身心解放的轻松,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镜头;
1987年的曹禺,出现在中国戏剧梅花奖的颁奖典礼上,演出结束,他被邀请上台与演员握手。但是他行动迟缓,拄着拐杖,站到台上时大家都在忙着寒暄、谈笑,刹那间,他被遗忘了。张祖道的感受是那个瞬间的曹禺“就像冬天里的梅花,在丛中笑,他已经迎接过春天了,功成身退了”……
“我的原则是不干涉被摄对象,要从他们的活动中选择时机,来表达他们。我不会因为某个人长得漂亮、胡子长得长就拍,我总是因为那个人做了什么事,和别人有什么样的关系才去拍。”这是张祖道的摄影理念。
他从来不摆拍,但有一次被摆拍了。
某电视台的记者到他家里拍摄他的生活场景,他们发现地方不够宽敞,屋子里都是书,不好摆放机器,就把张祖道的图书、报刊都搬到了走廊上。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让张祖道坐到床上,身后是一面空墙。
“我当时就看不懂了,我的生活就是到处都是书啊,怎么可以这样?”张祖道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他没有多说什么,尽量配合拍摄。
在中国艺术研究院摄影艺术研究所所长李树峰看来,张祖道为人本分,不图名,不谋利,“他是一位纯粹的学者型摄影家,他的作品富于文献价值,记录了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为探索摄影艺术的文化功能和学术功能树立了一个标杆”。
李树峰对张祖道的认同是有所指向的,因为当前摄影领域存在着过于追求摄影艺术性的不良倾向,“有一些摄影人完全满足于在小圈子里自娱自乐,光线不好,就不愿意按快门,只有遇到个漂亮的小女孩,或者一栋别致的小房子,才有创作的冲动。这是作茧自缚,白白放弃了好多值得记录下来的东西。”
“张老越来越受到尊重,不仅仅是因为他的高龄,更因为摄影人慢慢明白了从事这个职业,需要像他这样具备踏实的作风和务实的态度。”李树峰满是感慨。
他或许不知道,张祖道也有着自己的愧疚。
如今“吸烟有害健康”的观念深入人心。但有段时间,叼个烟斗,吐着烟圈,被认为是有风度的象征,文化名流中好这口的不少。他们抽烟时的“风采”都被张祖道收进了镜头,并且编入了《刹那》里。张祖道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少了一根弦,把这些照片登了出来。
人无完人,米寿之年的张祖道至今走在完善人生的道路上。他依然记得1982年恩师费孝通对他说过的一席话:“我已经是70岁出头的人了,口袋里只有10块钱,也就是我只能再工作10年。我要努力工作10年,把失去的20年追回来,你比我小一些,都属狗,你数数你的口袋,不是只剩下22块钱了吗?好好地花,别浪费。”
张祖道说当时他就头皮一紧,心头涌出一股急迫感。如今,按照费孝通的说法,张祖道已经透支了。但是他依然关注着摄影器材的功能变迁,喜欢给报纸上的文字纠错,尽量弄明白“雷人”这类新鲜词汇的含义,而人们期待他身旁的那口金丝楠木箱,能够不断地溢出真实的故事,如实地揭晓历史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