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草原上的网红县长,直播时长打败全国99%用户
刘建军
多伦县政府东侧,早市熙攘,看到刘建军举着手机在直播,卖鸡蛋的李六老远招呼:“县长快来,多拍拍我家柴鸡蛋。”
前些日子,隔壁摊位的老杨头在县长的直播里亮了相,卤水豆腐便热销起来,原本每天做一锅都不一定卖得完,现在得四锅。
李六跟刘县长介绍,自家鸡蛋都是现捡现卖的,还有鸭蛋和鹌鹑蛋。这时,逛早市的人们已围了一圈,多机位拍了起来,视频只要带上“刘县长”的标签,浏览量都低不了。
短视频平台快手上,“多伦县长刘建军”有4.5万粉丝,视频作品近1500个,从田间地头到商店集市,开会、坐车、出差,他随时随地都能直播。
官员直播,刘建军不是吃螃蟹的第一人。近两年,县长“带货”成为扶贫新模式,在淘宝直播间介绍锦鲤、拍抖音为李子代言、唱歌推介苹果,不少县长都曾引起过关注。
可刘建军这样的县长只此一个:账号实名认证、每天更新、直播时长打败了全国99%用户的官员。五十几个抖音账号,四十几个快手账号,多伦县政务账号也体量惊人。
在刘建军主导下,每日进行的政务直播改变了职能部门“一把手”们的工作方式。而他们身后,草原小城多伦,百姓的生活方式也在因直播而变。
“带货”县长编辑本段
下乡路上,刘建军总开着直播。随着季节更替,镜头里,春天的绿已被秋天的红、黄取代,但蓝天白云和牛群成片始终没变,有网友称之为“刘县长的公路风光片”,被他视频中美景吸引来的游客不在少数。
作为主播的刘建军,带的最多的“货”就是多伦风物。
这个位于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最南端的县城,在北京正北,车程三百多公里,是“中国天然氧吧”,旅游资源丰富,如何推介才能让更多人知道多伦,曾困扰刘建军很久。
他打听过京津冀电视台的广告费,动辄数百万元,县财政无力承担。前年听说直播有效,县里请来一个新媒体团队,专业摄像器材带了不少,可“直播一天,结束后就给了一张截图,写着直播时长和观众人数”,他说,“花了80万元,似乎效果不大,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
2018年,到锡林郭勒盟挂任副盟长的曲卫国建议他尝试一下快手和抖音,刘建军此前对这些短视频社区的印象是“一扒拉一个美女”,他以为只有美女才能当主播,后来看到有些外地扶贫干部卖农产品,多伦有青年也直播得有声有色,自己才拿起了手机。
直播没有主题和策划,刘建军举着自拍杆,问一嘴早市的肉价,逛一圈夜市的烧烤摊,走到哪儿说到哪儿,遇见谁和谁聊。
商贩们开始以为县长是来监督他们的,怕被拍到卫生不到位的地方而扣分,后来觉得能宣传自己,还主动冲着镜头打招呼。刘建军笑说:“我有时候手机都没开,比划一下,他们都会去自觉维护环境了。”
关注的人越来越多,质疑随之而来。拿着手机到处拍,县长是不是太不务正业了?县长还有时间玩视频?他回答:“时间就是海绵里的水”。
直播的评论文字滚动太快,有时他看不清,眯眼凑近屏幕,可声音一直响亮:“牛棚补贴你去农业局问问”,“你家的帮扶责任人是谁”,“涉及隐私你可以私下跟我说”。有人让他开美颜功能,他大笑,露出不齐整的槽牙,“大老爷们开啥美颜,又不是小姑娘”。
除了筹钱、要地、寻人、问旅游线路,也总有观众问“您真的是县长吗?”问题五花八门,有的可以当场回复,有的需要经过研究,他反复告诉百姓,“理论上县里的事情县长都可以过问,但不意味着县长都能解决”,可还是有人在直播里请他调解家庭矛盾。
原来走“群众路线”,刘建军会骑着自行车去小区和街道里找问题。
现在走“网络群众路线”,在他看来,是与时俱进,初心不改。他说:“网民来自老百姓,老百姓上了网,民意也就上了网。”
不仅直播间成了“第二信访局”,政府东侧的空地也被他当做过现场办事处,他把上访的人请来,开着直播解决问题,“有的人其实就是明知故问,想占点小便宜,挺有意思。”
有底气把问题都摊开讲,看直播的人说,“这样‘不务正业’的县长,有多少都不嫌多。”
下乡见网友编辑本段
国庆节最后一天,刘建军终于满足了女儿的小心愿:坐一次公交车,逛一次商场,吃一顿大餐。
他是锡盟太仆寺旗人,长期在多伦,读初中的孩子都不怎么亲近他。他说:“孩子想看电影,我只想回去睡觉,真的太累了。”
国庆值完班,他在家连睡了整整三天,可还是有些憔悴,直播里他咳嗽着回答大家,芍药甘草汤能治静脉曲张,冻脚可以尝试当归四逆汤。直播间网友“多伦驯马老岳”却劝他自己保重身体。
“多伦驯马老岳”结识刘县长,就是因为他治好了父亲多年的皮肤病。刘建军是一名有执照的中医,每次下乡都会义诊,可对于世代养马的牧民而言,县长始终是个“当官的”,离自己很远。
老岳擅长马术表演,可以靠手势和马交流,陌生人都可以站在他驯的马背上。2016年刚开始做旅游时,当地电视台就来宣传过他,可即使到夏天,两个星期也只有一拨游客,一行三四人,骑一圈就走了,养马的高投入很难收回。
虽然不识字,但老岳的照片都有独到的构图和角度,他擅长在水草相连的地方,给游客拍水中倒影。他公众号和快手上的作品,刘建军总会转发介绍。老岳醉心于马,看直播里刘建军也喜欢动物,他给县长留言交流。
一来二去熟悉起来,刘建军自己找来了他家,又做直播,又拍短视频帮他宣传,今年八九月时,来老岳家的游客偶尔还要排队。
年长几个月的刘建军成了老岳口中的“县长哥”,刘建军则喊他“马疯子”。有外地马场请他去驯马,他拒绝说:“我好不容易玩出这些花样,要吸引更多人来多伦。”
2019年3月,刘建军直播下乡调研,在榆树林村的田里,遇到一位满脸胡子的小伙子。看着有趣,就让他介绍一下自家的菜。他也不怯场,朗声说:“我是高福海,我村种大葱豆角大蒜非常有名,都是绿色产品,欢迎大家前来选购。”
没想到视频发出后没几天,高福海就接到了全国各地的订购电话,有位广东的客户开口就要65吨,10吨以上的订单也有好几个,甚至还有来自大葱主产地山东的,高福海于是跟人合伙包了100亩地,专种本地沙葱。
今年高福海出售大葱160吨,是去年的100倍以上。他还剃掉了胡子,人显得更精神了。
刘建军说高福海现在是“卖大葱娶媳妇,大葱丰收,媳妇到手”,还主动说要去给他主持婚礼。高福海家门口,20多头牛今年草料格外丰足。
因为短视频平台,刘建军跟很多普通百姓结缘。他说:“以前下乡,不说前呼后拥,总也有人陪同,现在自己就去见网友了。”
“万能”的直播编辑本段
6月再来榆树林村时,刘建军请多伦农业广播电视学校校长孙亚梅一起调研。她给农民讲解怎么发酵粪肥,如何确定培土深度。刘建军全程直播。
只见孙亚梅把虫子放在手背上,通过纹路就区分出它是几龄的菜青虫、烟青虫还是小菜蛾。看到很多小辣椒上爬着草地螟时,她着急了,辣椒叶已经被吃掉很多,她判断,“这些幼虫现在不打,这十多亩辣椒地,两天以后就会被吃光。”
刘建军很惊讶,听到这种“行军虫”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他连夜把五个乡镇长集中在他的视频直播间里,一边请孙亚梅讲防治知识,一边发布草地螟爆发预警。
第二天一大早,大河口乡就有农民给孙亚梅发视频,沿田埂50米,自家的白菜片叶不剩,旁边的玉米地已经只剩杆了,好在打过药20秒后,来势汹汹的虫子们就掉了一地。
相比周边县市,这场草地螟的防治战,多伦县是最及时有效的,孙亚梅觉得直播功不可没。
从春种开始,孙亚梅几乎天天下乡,凌晨四时多,就有老百姓打电话请她,不提前两天都约不到,可开车一天最多也就跑七八户,她跟刘建军提了一句,“县长,你给我配飞毛腿我都跑不过来”,刘建军拍脑袋,“咱不能这么跑,这些平台就是‘飞毛腿’。”
于是整个八月,孙亚梅都在利用刘建军的账号销售蔬菜、讲解农业技术。除了直播间授课,还拍摄田间实操,比如豆角地板结了,她只要摸一摸,就知道是氮肥用多了。下雨时去一趟田里,带回两脚泥和最新的市场行情。
“让快手成为工作助手,让抖音发出我们的声音”是刘建军的心得,他觉得直接与百姓对话的工作体验更有效直接,他把这些写进政府工作报告,要求所有副科级以上干部都实名注册直播号,了解新媒体的使用。
其实早在6月26日,“多伦诺尔政务新媒体直播间”就已经开通了,在县政府三楼的一间办公室里,直播问政在每个工作日下午进行,主播从县政府部门、乡镇干部一直到副县长,最近还加入了县里中小学的校长。背景板上的字几经改变,现在是“多伦诺尔快手|今日头条问政直播间”。
刘建军说,“别人直播都是美女,我找的都是局长。”
但不是所有局长都像刘建军一样善于直播。多伦县人民政府的账号只有6000多粉丝,多数情况下直播都很冷清,在线仅十几二十人,还鲜有互动。
不同于孙亚梅讲解的农业专业知识,各单位职能差别太大,贴近民生的单位和表达能力强的官员,就进行得流畅;可面对镜头不知所措的“一把手”也不少,没人提问时,要么干坐着,要么为了凑时长念文件。
10月22日,草原综合执法大队队长贾永瑞第一次直播。下播后他坦陈有点紧张,回答了草原确权、临时旅游点收费问题,但退耕还林补贴还能发多少年,只有查找国家政策才能解答的了,直到快结束回忆起儿时,说到在不断改善的草原环境,他才松弛了下来。
而前一天,供销社主任的直播间总陷入沉默,让刘建军都忍不住下场救火。
他认为,“现在干部们的直播已经越来越好了,但也在考虑一些单位是不是不用播了,平时和老百姓关系不大,直播也尴尬。”
“直播+政务”的方式由刘建军首创,他希望能在一次次实践中不断完善。
多伦代言人编辑本段
挑战猝不及防,今年夏天,草原上的两场风波,把刘建军和多伦县推到了浪尖。
先是一篇“35辆越野车因碾压草场被牧民拦下要钱”的推文被多名微博大V转发,直指多伦;接着一光头男子拍视频,兴奋喊话挑衅:“建军,我到家了,你还追呢?认识这车吗?开回来了,宝贝。”
多辆越野车在草地上碾出数条车辙,他心疼伤痕累累的草原,连发8条短视频,谴责丑行、征集线索、敦促当事人归案,自己去草原上核实地点,实时直播,澄清事发地并非多伦,要求各自媒体、大V致歉。
他号召大家一起发视频,找媒体,此事后来成为全国焦点,以涉事方的公开道歉做结。因为此事,刘建军成了“网红县长”。
虽然到现在他对那场风波都有些后怕,但想起那些当时支持自己的本地小网红们,他还是会大笑,“有会做片子的,会配乐的,还有骂人不带脏字的,我们这些人太能了。”
刘建军总说,“直播就是给人人都背上一个卫星电视台”,他希望多伦能涌现出大量网红,有更多“移动电视台”,形成独有的传播优势。
于是今年开始,他在县里举办“多伦诺尔网红行动”培训,面向所有多伦人,现在已经办了五期。来授课的第一位网红,就是“90后”返乡青年杨丽丽。
丽丽是一位制作麦秸画的手艺人。历史悠久的麦秸画,作为传统工艺美术品,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快手是丽丽重要的线上推广和销售平台。
去年辞职从北京回多伦,家乡没人知道麦秸画,听完复杂的熏蒸烫剪工艺,更没人愿意来工作,招工难、销售难、本地化难。创业初期,26岁的丽丽愁出了白头发。
在旅游城市多伦,她首先想的就是打造有特色的文化旅游产品,家乡地里废弃的莜麦秸秆,是上好的原料,设计了蒙原题材的画幅,可销路却一直平平。
为了打开市场,她开始在网上直播,即使观看人数很少,也坚持每天更新,既有田间麦秸的处理过程,也展现作画工艺,她还总讲非遗文化和自己的经历。
直播介绍电烙铁就是麦秸画的“笔”,明暗关系要通过高温熨烫来展现时,她说:“初学时,我都不认识烙铁,直接握上了铁柄,手当时就被烫出了几个水泡。”手上的泡消了又添,麦秸里走出了一幅幅画,十二生肖、花鸟虫鱼,还有大草原和小哪吒。
线上的粉丝慢慢增加,有人从外地慕名而来当学徒,还有了更多的活动和曝光,生意有了起色,从来自上海、广州的订单里,她看到了远方的市场。去年初,她的工作室还只有老师与家人帮忙,到了10月,已经有了12个员工,几乎都是周围的贫困户。
在家里拿着电烙铁点画,当初在北京“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漂泊感没有了,丽丽这个创业网红,找到了自己的节奏。
在多伦,刘建军还发现了更多网红。
多伦电子商务中心负责人白银峰是资深网红,他在本地最早试水自媒体,关注多伦大事小情,微信公众号和短视频都做得风生水起,刘建军还请他去旁听政府会议。
马健勇是网红第一书记,他用直播推广新民村的扶贫产品,说到手工皂和泡脚包,能从原料天然讲到金莲花海和遍野的蒲公英,他还总不忘招徕游客,“山水林田湖草沙,多伦诺尔大氧吧,北京正北,多伦等你。”
文联主席任月海则是文史网红,作为多伦“活县志”,他制作了很多介绍当地历史和风俗的短视频,还和刘建军一起在汇宗寺前访谈高龄老人,拍下口述史。
刘建军一直在寻找推广之道,现在他知道,多伦最好的代言人,就是这些老百姓。直播是个机会,如果人人都成了“多伦诺尔网红”,他觉得自己“睡觉都会笑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