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良八老:他们让13.6万亩荒山有了颜色
陆良八老,当代愚公。
相比11.8亿亩这个数字,13.6万亩似乎有点微不足道。
前者,是到目前为止,中国人工造林的面积。后者,是31年里,8个人在喀斯特地貌荒山上,实现的造林“奇迹”。
在珠江源流域,云南曲靖市陆良县龙海乡境内,85岁的王德映老人对于11.8亿亩这个数字,并没有概念。他的人生,是那个13.6万亩。
瘦削肩上背着一个大背篓,站在花木山林场山脚,他还能一眼辨认出哪些树是当年自己亲手栽下的。曾经的小树苗,如今有的已有碗口粗大小,挺拔青翠,绵延一片。
树已亭亭如盖,当年一起种树的8个兄弟,因为相似的付出和坚守,被视作创造了绿色奇迹的当代愚公和一种精神符号,他们在当地被称为“陆良八老”。如今,已有4人离世。
时间带走青春和生命,留下的终是故事和念想。其中一位老人王家寿在弥留之际,曾希望能将自己安葬在林场里,但这已不符合当地的殡葬规范,最终,他沉睡在距离林场最近的地方,静静守候。
风过密林,窸窸窣窣;天地作证,他们来过。
8个人一头扎进山里编辑本段
王德映清楚知道,对于朝夕相处30多年的8个人而言,这片郁郁葱葱的林场意味着什么。
“种树呀,天晴挖窝子,天阴栽苗子。”如今,这几乎是王长取老人能够流畅表达的仅有几件事了,85岁的他前几年被诊断出大脑有淤血,因年事过高,一直保守治疗。
王长取确实是有一点糊涂了,平时几乎不怎么说话,问他什么需要很久才能反应过来。在他脸上深深的皱纹和褐色的老年斑中,唯有一双出奇干净的眼睛中,还能寻觅到些许留在林场里的青春。
另一位正在被时间碾压的,是90岁的王开和,他是健在4位老人中最年长的,如今说到种树,他嗓子还会马上提起,“不许砍树!不许吸烟!”
王德映说,这辈子,他们8个人就做了种树、护林这两件事,甚至他们说好,要守着林场不能失火,不然百年之后,都没有资格把种树这件事刻在墓碑上。即使,这是他们倾尽心血完成的事。
最开始种树,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时,“陆良八老”还不老,最大的51岁,最小的40岁。整个陆良龙海乡,受喀斯特地貌影响,荒山寸草不生,怪石嶙峋,乡里没有一条河流和水库,连续干旱,拉水的老牛都累得跪下。
“山下要有路,山上要有树,农民才会富。”这句话,是种树的“头头”王小苗说的,这位曾经的龙海公社树搭棚村民兵营长,最先提出上山种树,其余7个人自愿加入。1980年12月的普通一天,8人各自带着一床草席和一件蓑衣,一头扎进山里。从此,他们的人生再也没和种树造林撇开过关系。
31年里,八位老人先是种树,再是守林。没有住处,一床草席铺地,一件蓑衣搭身,天为幕,地为席;年纪大了,他们把儿女们叫上山一起守着,即使过年,山下村里鞭炮震天,山上一点卤菜和土豆,就是团年饭。
种树苦人,跋涉在石头堆里,每个人的脚后跟,都肿得像是缺水的土地,皲裂着牙签粗细的小口。实在疼得走不了路,就把土豆煮熟捣碎,然后填到开裂的小口子里,再用针线缝上。自己缝不到时,几个人就相互缝。肿起来变硬的皮肤很干,针扎进去,不会痛。
一树新栽益四邻,野夫如到旧山春。如今,沿着山路迤逦而上的林场,从空中看,宛若披上绿茸茸的外套。当年,8人合计,将其称为“花木山林场”,所寄托的寓意就是有花有木。
足迹遍布9个乡镇,800名青年主动参与编辑本段
1995年,人工造林结束,他们开始守山。“头头”王小苗烟瘾大,但为了防止火灾,他将打火机和烟斗放在家里。
直到现在,王德映都记得当年第一锄头下去后,地上冒出的火星。硬着头皮,他们每天挖坑,撒种子,再填上,小苗却一直没有发芽。忍不住扒开一看,老鼠早就把小苗吃了。
先天不足,后天艰难,似乎撞上了所有倒霉的因素。
为提高树苗成活率,8个人开始尝试先育苗,再移栽。将挑好的树种,在营养袋里精心培育,长到十厘米左右高,再移栽到山上。
更精细的,他们摸索出,50天的树苗移栽后,成活率能达到100%,80天的树苗,成活率只有60%,100天后的树苗,成活率不到10%。于是,风雨无阻,育苗50天就要连夜移栽。
“一条直线一条直线的种。”4年时间,他们种植了7400亩华山松,原本赤裸嶙峋的荒山有了色彩。8人开始被请到别的乡镇帮助造林。
1985年至1995年,10年时间,他们的足迹遍布陆良县9个乡镇,也影响了越来越多的人,主动要求参与进来。王小苗开始组织专业造林队,招募到近800名青年,上山植树。
云南喀斯特地貌的土地上,小树逐渐向天空伸展,绿色慢慢铺展开来。在祖国各地,植树造林也在蔓延。
资料显示,仅在1981年到1986年间,中国每年植树造林面积平均为250万公顷,这一数字,是同一时间段苏联植树造林的两倍,也几乎是美国的两倍。
在河北省塞罕坝机械林场,从1962年深秋开始,三代人经历了55年的造林传奇。在青藏高原,世界屋脊的贫瘠荒凉正在因为植树造林变得有了色彩。从东北黑龙江一直到西部新疆,穿越200多个县、12个省和地区的防护林在慢慢成形。
“陆良八老”的世界并未如此广阔,1995年,人工造林结束,他们开始守山,这一守,就守到2010年8月。
每天,他们巡山到晚上十点,晚上轮流派出两个人守在山头,带着咸菜馒头做干粮。“头头”王小苗烟瘾大,为了防止火灾,他将打火机和烟斗放在家里。8个人里,除了王家寿的个性比较活泼,剩下的都个性温和,少言少语。
“我们都姓王,是一家人。”直到现在,王德映都记得,一次发现王小苗晕倒不省人事后,他带着“头头”驾着马车往医院赶。结果医院诊断,王小苗没有大毛病,就是三天没吃东西,饿的。
上电视讲述八老故事 感叹“老了种不动了”编辑本段
这几年,王德映越来越感受到时间的急促。他的行动越来越迟缓,从家里出发走到林场,3公里的路程,要慢慢走上几个小时。记忆力也不行了,想着去集市上补办手机卡,结果转了一圈,才发现没带身份证。
身边的兄弟也在离去,“陆良八老”里,首先离开的,是文化水平最高的王家寿。那是2014年,当时,王德映还能赶去帮忙抬棺、守夜。到2018年,王家云和王云方去世时,王德映就只能慢慢走过去,默默送老兄弟最后一程。
“人死了,树还活着。”这是八老的“头头”王小苗生前的口头禅。守着荒山大半辈子,“陆良八老”留下的13.6万亩树林,是什么概念?——折算下来,差不多是3个澳门的大小。
王德映没去过澳门,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北京,去电视台讲述“陆良八老”的故事,没备讲稿,被扶到台上,想了许久,感叹一声:“我现在老了,种不动了。”
曾经,将过多的关注都放在林场,“陆良八老”都对家人有着愧疚。
王家寿的儿媳保映芬记得,她结婚时,直到傍晚,公公才匆匆从林场赶回,喝完儿媳妇的茶又上山了。后来,公公还把丈夫王明昆也带上山护林,她生儿子时,丈夫都没陪在身边。
再后来,儿子慢慢长大,每到过年,保映芬都给孩子换上新衣裳,带着做好的饭菜进山找家人过年。
“他们是在做好事呀。”如今,保映芬唯一的遗憾,就是公公王家寿离开得太早,没有住过一天新房子,“房子还在打地基,他就走了。本来我们还想着能让他享享福。”
王德映的老伴陈玉秀已经失明,在那些丈夫几乎住在山上的年月,她独自在家带着孩子,操持家务。现在,王德映会做好饭,送到她手上,也会在她晒太阳时,陪她坐着,随便说点什么,或者啥都不说。
生命到现在,只剩下平和,或者,他们一直都拥有这样的平和。
老人们的生活很安静,王开和和王长取两位老人,每天到点儿就会慢悠悠走到村里的居家养老中心吃饭,他们很少交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偶然,王长取会突然问,“‘陆良八老’还剩下几个呢。”
“只有你们4个了。”路人回答。
“哦。”顿了下,他似乎才反应过来,转身继续缓慢走在小路上,嘴里念叨着:“人死了,树活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