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理带着他的作品出访 这个“80后”一辈子都是“画疯子”
中国画坛有对“老顽童”,一位是黄永玉,一位是韩美林。一个已经是“90后”,3年前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办完“九十大展”,嚷嚷着“100岁以前没时间玩了”,要写自传去;一个再过几天就跃升“80后”,也将在国博办“八十大展”,笑嘻嘻地说“我就是个老黄牛,还得干下去”。
“80后”韩美林,跟80后记者一照面,乐了:“小朋友,我这满头黑发是纯天然的,一次也没染过,你们可都有白头发了。”那气氛,恍若周伯通见到郭靖,洪七公遇上黄蓉,大师无形,高手无痕,只一副嬉笑人间的气派。
“天书”和岩画滋养了他编辑本段
其时,韩美林刚画完半宿的画,只小睡了四五个钟头。“八十大展”虽然隆重,但准备时间却不多,他刚刚忙完全球巡展第一站威尼斯的布展和开幕。
在威尼斯,场面堪称轰动。“我都没想到那么受欢迎。我们传统的东西,外国人没见过;但我的表现方法又很现代,与他们相通。他们太喜欢了,潮水般涌进来。”展出的作品有书画、手稿、雕塑、铁艺、陶瓷、紫砂、木雕等等,介质多样,但隐藏在背后的是两个重要的灵感来源——“天书”和贺兰山岩画。这两样,都是远古人类留下的穿越时空的回响。
北京的韩美林艺术馆里,有一幅书法作品占据了整面墙,足有3层楼高。其上浓淡相间、错落排列的,字非字,画非画,更像一个个神秘的象形符号。“这就是‘天书’,都是形、音、义不全的先秦文字。韩老师花了三四十年时间,从全国各地的古陶厂、博物馆、古迹、古墓、古书上收集来的。”艺术馆讲解员说。
开始,韩美林只是觉得这些文字字形好看,希望“看它形,养我画”,所以每当在采风中遇到了,就记在随身携带的构思本上。“上世纪80年代,韩老师在香港遇到启功先生,启功先生看到这个本子,觉得特别震撼,说你这是在办‘古文字收容所’啊。他鼓励韩老师一定要把这些字集结成册,拿出来让所有人去看、去传承。”讲解员说。
没想到这个收集的过程漫长而艰辛,把它们都以艺术的手法在宣纸上表现出来,又极其枯燥。2005年,启功先生去世时,也没能见到韩美林完成这项工作。在他的追悼会上,韩美林磕了3个响头,内心深深懊悔“我太懒了”。
“韩老师觉得他要完成启功先生的遗愿,于是加紧整理。”讲解员说,“他带着写好的作品向国学大师季羡林先生请教,季老也不认识这些字,便说,就叫‘天书’吧。”当时已缠绵病榻的季羡林,还为韩美林题写了书名。2008年,《天书》上册出版,收录了差不多1.5万例古汉字字形。在韩美林看来,“天书”是“中华古文化给艺术一点‘提炼’和‘概括’的启示,撼人精魂”。他出版《天书》不是要给古文字学者做研究,而是希望普通人能感受到视觉上舒服的美。
如果说“天书”坚定了韩美林向中国传统文化问道的信心,贺兰山上的古老岩画则帮他找到了传道的方法。
上世纪80年代,韩美林在艺术发展上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当时大家都说要学习‘洋’的,但我觉得人家外国人画得已经比我们好多了,我们还是要走自己的路,可是闯出来人的又不多。”韩美林向《环球人物》记者回忆道。就在这时,他在贺兰山看到了山崖峭壁上的岩画,那是远古人类凿刻在岩壁上的朴拙图案。韩美林震惊于这种“古老的现代”,于是豁然开朗。“我走了半辈子,这才找到艺术的家,那就是民族的、民间的东西。现代艺术的创作与古老传统的结合,就是我要走的新路。”
“我的学生都知道,韩老师有一个字叫 ‘揉’。”韩美林说着,随手从旁边拿过一沓手稿。每页上都是造型极简的牛头、羊头,寥寥几笔,似铁笔银钩。“这个做成铁艺最漂亮了。你看线条多么抽象,但里面有岩画,有书法,有中国画的抑扬顿挫,还像音乐,是旋律。”
唱一段秦腔,做一把壶编辑本段
“什么叫鱼儿离不开水?你不是水,人民才是水。没有人民,什么艺术家也成不了大气。” 韩美林腰身一挺,两臂一抬,说起了自己在黄土高原上看秦腔《霸王别姬》的事。“舞台就是箱子、高粱秆、香烟盒子堆成的,天那么热,我们就坐在土里。霸王一看虞姬倒下,就‘哇呀呀’喊起来,把头发一拧、一叼,手一摆,腿一抬。这个造型,这个构图多漂亮!”他情不自禁,也“哇呀呀”地唱起来,头凌空一甩,手虚空一摆,定格,让我们看清楚这个他念念不忘的极美构图。“就算他的衣服露着胳肢窝,化妆品也不怎么样,一出汗都成了鬼,你还是感觉他是个霸王。这种魅力在民间,是老百姓的。”
正是这魅力吸引着韩美林不断“下去”。“到明年就是40年了。”韩美林指的是他的“艺术大篷车”。从1977年起,他每年都要深入民间采风,从山东、河南西行至陕西、宁夏,从西南腹地云贵向东到江浙。一路上,剪纸、年画、佛像、泥塑、草编……样样都是韩美林感兴趣的。“为什么我画一辈子,再画一辈子,都不会画重样?因为我的脚就踏在这个土地上,我跟这样的人民在一起,同画、同唱、同舞、同聊、同哭。”
从民间艺术中汲取了灵感,韩美林又不忘去反哺这些古老的手艺。“我们不是‘下去’挣钱,而是‘下去’给钱。比如做彩印花布的,我一下给了20万。”更重要的,他在同吃同住几个月后,琢磨出了现代的设计,使这些传统手艺重焕生机——“不少民间工艺的厂子,我们帮着做出新的艺术品,帮着设计,帮着推销,等他们走稳了再撒手。如今紫砂壶走稳了,钧瓷也走稳了,琉璃也快了。”
早在1979年,韩美林首次到访宜兴,见到了紫砂大师顾景舟。他谈起关于紫砂壶设计的新想法,顾景舟很是赞赏。于是,韩美林设计,顾景舟制作,合作出两把名壶——其中“雨露天心提梁盘壶”在2010年被拍出1150万元人民币的天价。几十年来,韩美林多次重返宜兴,设计新作。就在这次采访前,他的“艺术大篷车” 还准备再去宜兴,只是突然身体不适才作罢。
钧瓷历史悠久,几经兴衰,在新中国成立后再次恢复烧制。河南禹州神垕(音同后)镇历史上被称为“钧都”,但恢复烧制后的生产规模很小,造型也陈旧。1986年,韩美林来到神垕镇采风,自己拉坯、盘泥、烧制,突破了钧瓷只限于洗、钵、尊、碗等的传统,设计了很多新颖璀璨的器型,还在1987年烧制出了一件1米多高的大方瓶,打破“钧不过尺”的历史。他还带出了一批设计人员,真正是“扶上马送一程”。
琉璃也是如此。艺术馆讲解员说:“2011年国博大展之前,‘大篷车’去淄博博山采风。那里是古法琉璃之乡,但现在大家似乎都忘了琉璃起于中国,只知道欧洲的琉璃好看。韩老师看到当地琉璃设计还停留在上世纪80年代的风格,审美跟不上潮流,就当场设计,把手稿无偿留给当地,希望能带动琉璃业的复兴。”
“我刻了个戳子,就叫‘猴赛雷’”编辑本段
福娃和“猴赛雷”,是韩美林作品中最知名也最具争议的。
在韩美林艺术馆里,展示了几幅福娃的设计手稿。最早的一幅画着5个瘦长的舞动小人,简洁有力,形似古老象形文字。讲解员说:“这就是福娃的雏形,来自陕北民间的剪纸小人。”后面的小人戴上了少数民族的头饰。“韩老师为了设计福娃的头饰,研究了55个少数民族的头饰。”又有一幅画着很多张萌娃娃的脸,以研究不同眼睛的效果。“几个月的时间里,韩老师带领北京奥运会吉祥物修改小组成员设计的手稿装了几麻袋。”
当艺术与现实世界碰撞,结果或许并不是单纯在艺术上最好的。韩美林至今仍觉得,“福娃的出炉真是一个斗争过程”。
开始呼声很高的吉祥物是一个拨浪鼓造型的小姑娘。“我坚决反对拨浪鼓,拨浪鼓是打脸的,肚子空空,而且是一根棍,怎么表现打篮球、游泳?!我就带着自己的福娃方案去找相关领导,福娃这才有机会参评。”结果一参评就得到了认可,但没有想到后续的修改工作相当繁重,因为各方修改意见非常难协调。韩美林的创意是将金、木、水、火、土五行融入吉祥物,但是最终这一想法没能落实,“要按照我的原意,会比后来这个好看得多。”
今年初,中央电视台发布了春晚吉祥物“康康”——一只四肢呆板、红黄绿配色的3D猴子,马上被网友调侃为“猴赛雷”,将韩美林完全置于负面舆论中。
说起这个,韩美林倒是一下子乐了。“我这儿还有一个戳子,刻着‘猴赛雷’。现在只要画猴子,我就盖一个。”他让助手翻出“猴赛雷”的设计原稿,宝贝似地揣在怀里,再“刷”地给《环球人物》记者亮相,满脸都是笑意:“你看看,我们原来设计的小猴,漂亮吧?多好玩啊!韩美林的东西,不好玩是不可能的!”果真,这小猴圆滚滚的,萌萌的,脸上水墨感的红绿色与皮毛的黑色非常和谐。“中央电视台找了个学生做成3D猴子,说是我设计的,大家把我骂得厉害!如果用我的原稿,全国人民不会骂‘猴赛雷’吧?!”
我们对这只萌猴爱不释手。“那您现在还生气吗?”
“不生气,随他去。”
总理带着他的作品出访编辑本段
韩美林的代表作,远远不只这两件争议作品。
2008年,时任海协会会长陈云林与马英九见面,送给马英九的一幅《骏马图》,便是出自韩美林之手。韩美林说,陈云林在赴台前夕,约他为即将初次谋面的马英九创作一幅画作为“见面礼”。“当时,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以‘马’为主题画一幅国画。”最终,韩美林完成了一幅奔腾的“飞马”,并在画上题写了唐诗《天骥呈材》里的诗句:“异产应尧年,龙媒顺制牵。权奇初得地,躞(音同谢)蹀欲行天。”
2015年6月,李克强总理访问法国,将韩美林设计的雕塑《和平守望》的小样,作为国礼赠送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博科娃。这尊雕塑由代表觉悟的菩提树、代表和平的橄榄树、代表生命的胡杨树组成,还蕴含着凤凰涅槃的东方寓意。就在这一年10月,韩美林被授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平艺术家”称号,成为中国美术界获此殊荣的第一人。
韩美林还有很多作品常常跟人们打照面,只是人们不会意识到谁是作者。比如,国航的“凤凰”标志。1987 年,民航北京管理局成立了国航航徽设计征集小组,在全国范围内征集作品,但结果并不令人满意。于是,评委会转而求助专业画家。他们找到了韩美林。当时,韩美林刚从云南采风回来,云南省博物馆展出的一件西汉中期凤形杖头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不久,在乘飞机从北京飞往广州的途中,韩美林灵感涌动,从凤形杖头幻化出“凤凰”标志的初稿。后经修改,这个仅四笔组成的设计方案获全票通过。
北京协和医院的标志——一群白鸽飞向象征生命的绿色十字,也是韩美林的作品。和平鸽取协和的“和”字,而和平鸽的形状又像个“力”字,每一只都是三层重影,与绿十字架正好构成了繁体的“協”字。
除此之外,韩美林还设计了浙江美术馆、中国作家协会、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等各种标志,以及全国多个地方的城市雕像。
一辈子的“画疯子”编辑本段
韩美林常说:“我的创作绝对没有重复。”他指着墙上的蓝印花布说:“你可能都不相信,我在南通一天半,设计了47个花色。”又随手打开一沓大尺寸的宣纸,每一张都画着古典木椅。“这是我设计的椅子,一下创作了几百个,再由我们工作室的师傅雕刻制作。”而每办一次大展,韩美林都要进行新的创作,他的作品越来越多,北京、杭州、银川三座艺术馆也摆不下,不得不把一些旧作摆到仓库里。
创作的速度和数量背后,是天赋、更是勤奋。“我一天能工作18个小时。” 他说。
聊起自己的作品,韩美林的眼睛越来越亮,聊到兴起:“走,我带你们看我的构思本。”他大步流星领着记者走过那张巨大的工作台——几十米长的工作台上没有一点空白,一路看过去,画册、书、笔、颜料、宣纸、大大小小的习作……在工作台尽头,堆着58本大开本的册子,这便是构思本。韩美林先打开一本,每一页上都画满了动物造型。“这一本有198页,我几天就能画完。”还没等记者细看,他又翻开另一本,同样的体量,只是每页上挤挤挨挨画着的,是各种装饰图案。再一恍神的工夫,“看,这是我画的人体。”这次每页上只有一个造型,却更吸引人,寥寥数笔,一个美人就跃然纸上。“我不用模特,所有的形象都在我脑袋里,这一本我只画了3个小时。”而这些,只是他几个月的构思本。
韩美林一辈子都是“画疯子”。他小时候偶然从家旁边的土地庙里摸到几本古书,就迷上了篆字,用刀在石头上、木头上刻,刻得满手都是血口子。1949年, 13岁的韩美林参了军,被分到烈士纪念塔建塔委员会的浮雕组,给艺术家们当通讯员。一天,书法家陈树亮看到了韩美林满桌子的篆文,很是赞赏,问他:“你这么个小鬼,能喜欢写这种字儿就不应该小看你!你怎么喜欢这玩意儿?”韩美林什么话也答不出,但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此后更是画疯了。1955年,仅读过3个月初中的韩美林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因为备考用功过度,考完后他的眼睛竟假盲了8天。
直到年事已高,每当灵感来了,韩美林还是可以白天连着黑夜画下去,经常画到进医院。准备《天书》出版的时候,他在短短几个月里,挥毫写下1万多个古文字。高强度的工作让他大拇指和食指上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直到手指关节发炎,裹满纱布。老友冯骥才评价说:“他每一次投入都是大战。”
眼下,韩美林仍然在战斗。“八十大展”即将开幕,他要用中国国家博物馆满满8个展厅的作品,为自己庆生。等“八十大展”结束了,他也不会放慢脚步,因为全情的、艺术的“战斗”,已经成为他生命的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