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艺人”田静:留住“土”味,记住乡愁
秋日,云南建水古城天朗气清,云卷云舒,一览无余。
古城西庄一处紫陶工坊内,一场敬香跪拜祷祝顺利的仪式正在进行。待仪式完成,由红砖堆就的传统龙窑,被火光点亮。昼夜不眠不休投柴蓄热,至窑火烈烈,热浪灼人,日月已交替了三四个轮回。
此刻,窑内正上演着一场泥与火的共舞,千年智慧的集结与天然朴拙的相互博弈,成就的不止是建水紫陶天然粗犷野性的一面,更将带来无法预测的惊喜与怦然心动的撩拨。
田静一天会在工作室待12个小时之久,有时全情投入,连吃饭都会忘记。
这是陶茶居田记窑今年第三窑古法柴烧,历时数日,虽繁复却不减功力。入窑时300多件精心甄选的陶器,出窑时仅得30件精品。前期倾注心血累月而成的陶器,烧制后略有瑕疵的作品,甚至还会被一一砸碎……
在越来越多手艺人引入机械化手段、设法讨巧逐利的今天,怎么才能守住祖祖辈辈留下的优秀传统技艺,不断擦亮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文化瑰宝,有人拿出了二十年的青葱岁月,并将终其一生将自己托付给这一抔陶土、一把刻刀、一束干柴。
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建水紫陶烧制技艺云南省代表性传承人,田静回溯来时的路,谈的更多的是身为手艺人的充实感与幸福感,以及携传统技艺走向国际的自豪感与尊荣。
留住“土”味,守住初心编辑本段
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田静而言,过年过节吃的汽锅鸡、爷爷喝茶的大茶壶,更多的是骨子里就有的东西。耳濡目染间,打小就喜欢团弄泥巴的她,就单纯地想要学习制作陶器。去从事一个在当时人们看起来没有什么前途的行当,身边的人非常不理解她的想法,尤其父母,对于一个大学毕业的女孩子,要做一个连养活自己都未知的活计,更多的是怀疑与不解,就连师傅也在劝她再认真考虑考虑。
毕竟当年一度流传着“嫁人不嫁碗窑村”的说法,制陶手艺人的生活保障可见一斑。
时隔多年,当年十多岁几无阅历的她,历经二十年的磨砺成长为非遗传承人,再回想起当年师傅“我不做这个做什么”的话语,也开始慢慢参悟“宿命”二字,那种把千年传承打进生命中的缘分。正如她自己过往年岁里,打定主意从不倦怠要把父辈手艺传下来那样,建水的泥土滋养着她,乡情滋润着她,兴趣也好,情缘也罢,融入生活与生命中的纽带,是怎么也斩不断的。
田静追随的师傅已经是四代传承。单单是传统的制泥手艺,就已经接近200年。建水紫陶起于当地独有的一抔陶土。从原矿土到制陶泥料,12道工艺各尽其用。采、甄、研、配、浸、濯、澄、沥、曝、藏……匠心独运,无一俭省,皆承传统。精中取精,直至巧克力浓浆般丝滑,女人脸上的脂粉般细腻。为等待一块泥料成熟,需费两年甚至更长时间之久。
“由每一道手工,看见非遗精神”,田静理解的“精”,是一道又一道手艺的叠加,原汁原味,不减历史痕迹,更要不得半点马虎。这其中的工序,流程,传递出的是道地与古朴,也是对自然与传统的遵循与敬畏。
在反复塑造线条之美时,一枚小小的茶盏,也要精修700多刀。更不用说修饰刻填时的巧工。
一双手,成就了一件陶器,也传承了老祖宗千年的智慧。
正如田静所说,做手工艺入门并不难,但要深入钻研,又极其不易。她以紫陶刻填作品为例谈到,要刻填孔雀、麟毛、水波纹这种细致的图案,没有十几年功力是无法完成的,“这种手工艺的价值,是每一步必做一细。”
72道工艺的细心打磨,精致至极。要完成一件紫陶作品,入窑烧制前少则3个多月,长则一年,但还不够,窑火的考验才更加焦灼。这份厚重的希翼与期待,与如临大考的紧张感交织在一起,所有情绪全都汇聚在窑开那一瞬间。
正因为此,历代祖祖辈辈不断实践不断失败,又不断总结方式方法的传统紫陶烧制108道技艺,才被刻上了岁月印记,弥足珍贵。
“人活着,艺活着。就是这样一个道理,(只有传承)才能呈现活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田静非常笃信这一点,从传统制泥到古法柴烧完整的传统技艺流程,一环一扣,谨遵祖宗箴言。
“在我们培养传统手工艺人的同时,也要让更多人慢慢去了解它,从而提升整体的审美水平”。田静坚信,在一把精湛的手工制壶前,人与物的关系不再冰冷,而是可以交流互动,互通心意。正是标准的108技成就了这份精致,因此“非遗的手艺之所以精湛,最宝贵的就是精美的手工”。这是一种生活方式的浸入,一种承袭千年的在地文化,一份融于血脉的自信与荣光。
2004年“陶茶居”成立,15年过去了,尽管没有吐露太多,但田静这些年为留住“土”味所付出的艰辛与守艺的不易,并不难想象。面对诸多诱惑,田静的选择从未改变。哪怕遇到再多困境,都始终坚信靠双手、靠坚持来恪守初心。
在大多数人都无法分辨真正的传统手工艺、未能认识到手工可贵的那一刻,在建水当地人对紫陶烧制技艺都不怎么了解的那一刻,在其他手工艺人想着法讨巧以机械加工抢占市场的那一刻,田静不忍老祖宗留下的优秀传统文化逐渐没落、消失不见,带着古老质朴的技艺迈过了一道又一道坎,虽然烧窑连年亏损,但是情怀都在。谈起这一路的步履艰难,田静淡淡的语气中,更多的是韧劲与信念。
正是坚守着这种情怀,田静才在面对不仔细辨别根本发现不了的瑕疵时,坚决地举起榔头,将这些呕心沥血而成的陶器砸碎,“我怕后世人骂我,这就是大师水平啊,所以必须敢去砸掉它”。
在坚持传统技艺的同时,田静也非常明白一点,只要人们需要它,技艺就可以传承下去。她直言:“非遗的精神就是在把传统技艺原汁原味传承下来,在发扬技艺方式方法的基础上,实现做工手艺形制上的创新”。
早期用于制作生活器具的紫陶,如今被赋予了更多文化内涵,紫陶作品不断从造型上走向现代生活。用途的改变,成就了另一个传奇。而田静在把20多年的青春献给紫陶技艺后,体会更深的,却是“做一个手艺人太幸福了”。她感念于自身的幸运,那种从心底而来的快乐溢于言表。
活态传习,记住乡愁编辑本段
“你做这个器型,是基于什么样的想法”,伫立在一个学徒身旁,田静不疾不徐地问道。
2018年,田静成立了紫陶技能传习中心,向更多青年人尤其农村青年免费传授紫陶技艺。“就是想把自己丰富的经验,一步不落地系统传承下来,让更多农村青年有机会走进来”。
谈及传习所成立的初衷,田静感念于当初师傅的朴实无私与默默支持,“那一代人名不见经传,也没有今天这么好的机会”。因此她希望在传统的师徒传承基础之上做出创新,更加高效更加系统,让过去传统费心费力耗时很久的师带徒模式,更加灵活更能适应时代发展。
越来越多年轻人的加入,为技艺的活化传承积蓄更多力量。
在田静看来,保护和传承非遗是一项全民性工程。作为非遗传承人,要细化整理传统技艺的每一道工序,形成完整理论,实现优秀传统文化的接力。
通过搭建平台,田静让更多孩子从一张白纸,走入传统工坊,在技术、情感、责任甚至道德品质的交流中,使得青少年在潜移默化中不仅习得了传统技艺,更是习得了人生感悟与为人之道。
传习中心的学员,大部分都是农村青年,甚至很多文化水平并不高。为什么偏重培养农村青年?“培养他们就业创业的能力。这是我比较重视的”。田静从2009年开始带徒弟,十年间的实践,通过自身努力和技艺学习,让原本文化水平不高、就业困难的农村青年,凭借细致的手艺,获得了更大的竞争力。
然而,回溯到2009年,田静即使免费提供场地教授手艺,甚至连学习工具都提前买好,也没有那么多年轻人愿意从事这个行当。“当时真的动了很多脑子,特别贫困的学徒,我会给他30块钱,一天三餐有着落了,也不用帮助我干,就只管放心去学,学会了可以离开自己创业”,即便这样,仍然收效不大。甚至很多家长会直接过来把孩子带走。田静为此没少费神,她明白,对于他们来说,并不能理解学习手艺到底能干什么,对他们的生活又会有哪些改变。因此还要不断开导他们,让他们看到希望。
学成的徒弟们自身就具有很强的说服力。一天,一个彝族的学徒家人来到工坊,十分感慨地说道,之前一家人靠种粮食蔬菜,辛苦劳作一年到头才有2万块钱的收入,现在姑娘一个人一年就能挣到6万元。
从手艺人到非遗传承人,田静从最初的热爱,延续发展为一种信仰、使命与担当,让技艺得以传递,更让传统文化在基层重新“活”起来,让更多当地青年的生活好起来。
即便现在身上有了更多光环,田静心里想的更多的,还是身为传统技艺非遗传承人,对未来紫陶发展能起到引领作用,引领行业高质量发展,捍卫传统手工技艺不被现代工艺替代。传承千年的紫陶,与龙窑里的灼灼烈焰一般,势头正旺。创新的活化传习方式,让人们记住乡愁,也留住了血脉中文化的根。
田静的幼子还不到十岁,也喜欢玩泥巴,“有时候很奇怪,我也没有教过他,但是他拿泥巴的时候就会轻轻捏住边缘,而不是像其他小朋友一样用手掌抓住。”田静惊奇于儿子的对泥料的感觉,也希望他能做一个紫陶的手艺人,把紫陶手艺传承下去,“对他们这一代,我们会有更多的希翼,可以有更多作品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