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平均年龄88.5岁的老人,打破85岁组4×400米接力赛世界纪录
苏朋学在2016年世界老将田径锦标赛赛场上。
苏朋学90岁了,身子骨健朗。每回出门,别人说这老爷子看起来最多70岁。他咧着嘴笑,好像白白赚了20年。他头发、眉毛全白了,背有点微驼,除了双腿静脉曲张,身体没大毛病。
去年,他召集老伙伴李心和范兆木做军师,准备干件大事——在全国范围内寻找4名85岁以上的老人,参加2016年世界老将田径锦标赛,打破85岁组4×400米接力赛的世界纪录。
这几乎不可能。在他们这个年纪,很多人不是坐在轮椅上,就是躺在病床上,早就向生命这个庞然大物缴械投降了。苏朋学也知道,80岁以上,能走的都没几个,甭提跑了。
他们不服老,可年岁这东西就是邪乎。跑接力这事儿,放在十几年前,轻轻松松,但现在,却像一场大冒险——找人、组队、报名、参赛,每一步都比想象中艰难。
李心有时候也怀疑,“我们年纪大了,想要做点事情,这是阿Q精神吗?”
“不行,我得出山”
拿金牌,破纪录,苏朋学一辈子有这样的执念。
老人家里摆个大橱柜,里面塞满了各类体育比赛的金、银、铜牌和奖章。最早的一枚是1948年北平市跳高比赛第一名。这橱柜,收藏着苏朋学此生最骄傲的时光。
年轻时,他在北京市电信管理局工作,是电报大楼里当年几个发报最快的电报员之一。二十来岁时,正赶上50年代国家号召“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全民健身,热火朝天。他是北京市长征长跑队和铁人三项协会的成员。1982年起,就曾代表中国到国外参赛。参加过的比赛和拿过的奖牌,数不清了。
2003年,老伴儿半身不遂,卧床不起,苏朋学被困住了——四个孩子都忙,他得待在家里给老伴儿做饭、喂饭、喂药、打扫卫生、推着她出门遛弯。去楼下跑跑步都成了奢望。
他眼睁睁看着每年世界老将田径锦标赛的世界纪录被刷新。当年赛场驰骋、能拿金牌的酷老头,要在家里憋成糟老头了。
“不行!我得出山。”2012年,距离85周岁还有五个月,他给自己定下目标——参加当年的世界老将田径锦标赛,打破85岁年龄组1500米的世界纪录,此前的纪录已经维持了二十多年。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以前长跑队的伙伴李心和范兆木。李心做事耐心,适合当陪练;范兆木擅长“搞情报”,可以帮他整理参赛选手的信息和资料。
两人答应了。李心比苏朋学小7岁,他知道什么叫“想得不可得,你奈人生何”。
李心年轻时是空军报话员。朝鲜战争时,看着战友们执行飞行任务,他也向往天空。报名选飞,身体条件不达标,没选上。当年,他在日记本上立下誓言“锻炼身体”。
转业回到北京,他被分配到北京无线电技术研究所检验科工作。每天上班前,绕着东直门、建国门、复兴门、西直门跑,用现在的话讲是“刷二环”,22公里。
上世纪80年代,他5000米跑过17分27秒,北京市第一名。有过两次出国参赛的机会,一次因为组织问题,一次临时生病,都没去成,之后,状态巅峰期悄悄溜走了。
他还惦记着飞行梦。退休后,加入中国航空运动协会,经过滑翔伞的初级培训,好不容易体会了一把在天上的感觉。但想要进一步考取等级飞行证书,得自己买伞具,一套两万多,他当时的退休金一个月只有500块。他写策划书,找公司,拉赞助,都没成。飞行梦真成了梦。
这些年,他每年都去航空协会交100块钱会费,换来一张国际航联邮票大小的印花,贴在会员证上。到2016年,已经集了19张。
有人问他,年纪大了,没有伞具,参加不了训练,交会费换张印花有啥用。李心每回都眼睛死死盯着一个地方,语气笃定:“你可能会说这不是阿Q精神吗?但这就说明我没放弃。总有一天……”他说不下去了,他也说不清,总有一天,会怎样。
范兆木出生在1940年代,1998年,他和苏朋学是第一届全国老将田径运动会各自年龄组的跳高冠军。对他来说,帮助苏朋学,是重温峥嵘岁月——“金牌得主再聚首”。
三人班子一搭成,赶忙给苏朋学做了一回测试。结果显示,他1500米能跑7分11秒。大伙儿高兴坏了,和世界纪录就差8秒,进行技术改进,破纪录这事儿有戏!
不过,当年,没能破成;第二年苏朋学老伴儿过世,又耽搁一年。时间越往后,这事儿越难——衰老不可抗拒,以微妙的方式施加它的威力。苏朋学发现,同样跑1500米,刚开始和世界纪录差秒,再后来差分。这中间的差距,叫衰老。
“岁月不饶人,自然规律。人老了,一年不如一年。”他说。
很多事情再不做就来不及了。2016年年初,他出个主意,既然单人项目不行,那就试试团体的?范兆木整理的世界纪录资料显示,85岁组4×400米的接力赛,世界纪录已经保持了7年多。
三人一拍即合。
2016年11月6日,汪锦标、孙桂本、王志勇、苏朋学(左起)领取4×400米接力赛金牌。
“就是要证明‘我行’,活着有用”
找到队友好像比破世界纪录还难。
苏朋学想到了1984年在龙潭湖参加的北京市老年人春节长跑比赛。那场比赛要求老年人55岁以上,到2016年,这些人刚好都符合年龄要求。
他翻箱倒柜找到一份当年的体育工作简报。一看,傻眼了。前十名的名单里,他是第一名。剩下的9个人,5个去世了;有一个前些年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没三年也去世了;剩下三个,情况不明。
扩大搜寻范围。三人把以前长跑队、北京铁人三项协会的名单挨个儿梳理一遍,圈定年龄符合要求的人选,通过协会帮忙,制作入户调查表,挨个儿访谈。李心说,这是“找对象”,要求还挺多——要符合年龄要求,要身体健康,要平时参加锻炼,要有参赛意愿,要家人同意,要能负担得起出国参赛的费用等等。
最初圈定了两个人。
汪老,88岁,年轻时是个翻译。这些年还坚持冬泳,身体条件不错,参加意愿强烈。但仔细一问,前些年得过胃癌,四分之三的胃都切除了。家里有小孩有精神疾病,也没法给他签同意书。
赵老,92岁,离休干部。李心辗转找到他,才知道,他几天前做仰卧起坐时,把腰给摔了。
都不行。苏朋学想到了以前一起训练的孙桂本。年轻时,孙桂本在东城区副食公司搞宣传,是长跑队队员,退休后参加过不少比赛,90年代还被评为北京市职工体育积极分子。
孙桂本是1928年生人。过了80岁,还有一头茂盛的花白头发,除了牙掉光了,身体也没毛病。
2005年老伴儿去世后,孙桂本一个人住。老人家常觉孤单,自己给自己安排节目。
他爱养花。别人送的,路边捡的,百十来盆。这是他的“植物孩子”。每天回家,看到一片绿,觉得它们在说话:“老爸老爸,我饿了,我渴了,你可别不管我。”孙桂本跟它们回:“宝贝,你长了小苗”、“你蔫啦,今天是不是不高兴。”不管有多急的事儿,他先给植物吃了、喝了,心里才踏实。
苏朋学联系上他时,他是拒绝的。2008年以后,他再没参加过比赛,每天去地坛体育场跑5圈,只图强身健体,对比赛没什么兴趣。“这么老远,还要坐飞机,我害怕;而且出国一趟,得好几万块钱呢。”
“要破纪录,为国争光呢。”苏朋学强调这次参赛的意义。
这句特别受用。孙桂本决定了——去。
在那天的记事本里,孙桂本写上:“对我这个年龄来说,能出国去看一看,这是极佳的机会。要参加,就一定要拿牌,否则就甭参加。”他还做出决定,一是暂时不找保姆了,每个月可以节省3000块钱;二是彻底戒烟,当天就把半盒烟碾碎、扔进垃圾桶。
联系王志勇则相当顺利。没等苏朋学把话说完,电话那头的王志勇就说:“想去想去!”
王志勇以前也是长跑队的队员。1924年出生。前几年,当年一起在人定湖公园跑步的老伙伴们,生病的生病,过世的过世。他老伴儿有心脏病、高血压。三个孩子又都上班忙。正愁没人和他玩。
每天早上五点,他去楼下小区跑圈,一圈1600米,能跑三圈。回家后,玩玩数独,一本黄色封面的《数独联盟赛事练习题集》,一年下来,做完一半,碰到三颗星难度,如果一次能做对,他在表格旁边给自己奖励一个"good"。
不过他已经谢赛好多年了。81岁那年,他以4小时48分27秒的成绩跑完北京国际马拉松,捧到了国家二级业余运动员的证书,已经算是给体育生涯画了句号。他从没想过,到了92岁,还能和老伙伴并肩作战。
二女儿不希望他去。“年纪大了,锻炼锻炼身体就好,没有必要参加竞技比赛。”
王志勇像小孩一样跟女儿撒娇,“我想试试。”女儿看父亲身体没问题,也是团队行动,心一软,答应了。
最后一个人是苏朋学委托大连老将协会主席刘日福找到的。刘日福是大连市体育场场长,受国家体育总局田管中心委托,每年负责带队参加世界老将比赛。
刘日福留意到上海的一个老将,最近几年,已经连续出国参加了5次比赛,应该没问题。
他叫汪锦标,上海人,1931年出生。汪锦标比其他三人年纪小,跑得慢。但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见证了整个组队过程的纪录片导演骆冠宏觉得鼻酸。“老年人最害怕别人说他没用。这是一个尊严问题,这几个老先生不断去挑战自我,就是要证明‘我行’,活着有用。”
他知道,到了这个年纪,很可能哪天给某位老先生打电话,就再也联系不上了。但即便这样,他们还是有勇气去面对人生末端的黑暗。这让他看到光芒。
“跑不了,上哪儿再找人去?”
2016年7月,距离2016年10月26日在澳大利亚珀斯举办的世界老将田径锦标赛还有3个月,世界上年龄最大的接力队终于凑齐。
还没来得及高兴,问题扑面而来——孙桂本和王志勇没法报名参加比赛。
中国田径协会公布的参赛通知显示,截至2016年10月26日,身份证年龄在35岁到79岁内的老将运动员可以报名参加。这意味着,比赛基本上对80岁以上的老人关上了大门。这是中国田径协会出于安全考虑作出的限制,事实上,世界老将田径协会并未设置年龄上限。
也有例外,苏朋学和汪锦标这些年能参加比赛,就因为身体状况好、成绩优异,获得特批。
苏朋学找到刘日福,希望他组织专业人员对孙桂本和王志勇进行考察、测试,争取报名资格。刘日福从2009年起带队出征亚洲老将和世界老将比赛,从没见过这么大年纪还要出去折腾的。他决定去看看。
2016年7月14日上午9点,地坛体育场。时隔多年,孙桂本和王志勇正经八百地站在了赛场上。多年没上过跑道,王志勇起跑前,苏朋学和李心在旁边不停提醒,“这是起点!”“这是终点!”“绕着跑道跑!别串线!”
王志勇1米55的身高,没有大长腿,但宝刀未老——100米跑了22秒86,400米跑了1分56秒77。孙桂本更快,100米跑了19秒95,400米跑了1分51秒37。李心后来帮他们测的跑前心率、即刻心率、恢复心率,都相当好。
刘日福当场同意,这两人可以参赛。
苏朋学和李心感觉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苏朋学盘算着,要是每个人400米都能跑2分以内,加上三次交接棒时间,肯定不超过8分30秒,这世界纪录破定了——2009年芬兰创造的世界纪录是8分43秒75。
大家当天达成共识,可以报名参加其他项目,但4×400米才是重点的重点,要确保训练期间不受伤、不缺人。
比赛前夕,王志勇老伴儿心脏病发,进了医院。王志勇开始打退堂鼓。相伴六十多年,哪能这时候撇下她?
一段时间,王志勇都郁郁寡欢。老伴儿躺在病床上,说:“我知道你喜欢跑步,这是你的心愿,我支持你去。”王志勇想想,毕竟团队作战,要不去,怎么跟老伙伴交代?在家也帮不上忙,还是去吧。
距比赛还有二十多天,孙桂本重度拉伤了。
2016年10月5日上午,孙桂本原来给自己定的训练任务已经完成。他有点得意,想再跑一个100米。一步刚跨出去,就趴在了地上。坏了,起跑太快,右边小腿严重拉伤。
“那叫疼啊,走不了了。”孙桂本回想起来,还是钻心地疼,最心疼的是,报名费、来回机票费都交了,这下好了,还去个什么劲儿。
苏朋学他们刚担心完王志勇,把心放到肚子里,没几天,又得再提上来——孙桂本要是有问题,跑不了,上哪儿再找人去?
孙桂本比他们还着急。为了这比赛,保姆也不请了,烟也戒了,每天坚持训练,到了节骨眼儿上不能参加,那得多憋屈?
他赶忙去医院扎电针,扎了两个疗程。感觉恢复得差不多了。“那就去吧。”
李心、苏朋学、范兆木(左起)站在赛场边。
“我跑着,我就还年轻”
2016年10月25日,苏朋学、汪锦标、王志勇、孙桂本和其他队员一起,登上了香港飞往珀斯的飞机。齐齐整整。
孙桂本第一次坐飞机,也没想象中害怕。“毕竟旁边还有一二百号人呢。”不过,从香港到珀斯,8个小时,他根本没睡着。
从北京的盛夏等到珀斯的暮春,三位北京的老伙伴跟上海的汪锦标第一次见面。在酒店外的空地上,四位头发全白、牙齿也掉光的老人,学习接力赛规则。起跑,从同伴枯树枝一样的手里接过接力棒,颤巍巍起步,再交棒……
跑5000米那天,下着小雨,有风,天微凉。起跑时太快,孙桂本右腿二次拉伤。拖着右腿走下跑道时,他身体发冷,心里更冷。
苏朋学着了急,“我叫你来跑接力赛,老爷子您怎么又来个拉伤?”孙桂本比谁都难过,提高声调说,“腿没断不是吗?不就是拉伤?爬我也把它爬完!”
他放弃了后面几天的项目,贴膏药、吃消炎药、热敷,养精蓄锐,只为接力赛那天。
接力赛前两三天,王志勇跑100米时,也是起跑太快,拉伤了。
苏朋学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凑够了人,人也到了澳大利亚。没想到,能不能齐齐整整参加比赛,还没定数。
好在,孙桂本恢复快,王志勇伤得轻。
2016年11月6日下午3点,四人准时出现在起跑线上。站在终点延长线上的李心,为他们掐表,手心冒汗,比自己参加比赛还要紧张。他心想,能找够四个人,站在珀斯赛场的起跑线上,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发令枪打响,第一棒是汪锦标,2分22秒95后,二棒孙桂本起跑,再过1分55秒94,接力棒传到了王志勇手中,再有2分17秒96,苏朋学最后冲刺。
8分35秒23!
“苏老,破了!”李心颤巍巍跑到终点线上,一边搀扶苏朋学,一边喊着。怕他没听到,又重复一遍。苏朋学喘着粗气,也重复着“破了破了”。
孙桂本戴着墨镜站在一旁,耳朵有点背,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从他们的表情中读到了结果。
他们都没觉得自己老了。
孙桂本说,年岁就像股票代码,股票质量怎么样,和代码没关系。身体好坏和年岁也没关系。“很多人一天无所事事,活着就是为了吃和睡,这叫行尸走肉。没有目标没有追求,早就老了;我跑着,我就还年轻。”
苏朋学打算在100岁那年,再去创跳高世界纪录。汪锦标说他要跑到90岁、95岁,和老伙伴一直跑下去。
回国后,李心把那块被汗浸湿的秒表计时器小心翼翼地封存在铁盒里。这个手表表盘大小的黑色计时器定格在8分34秒32——这是李心的手动计时,和大赛电子计时有将近1秒的误差。李心觉得,没关系,这很珍贵。“掐出一个世界纪录”是他最近十年最骄傲的一件事。
他为它取名“瞬间永恒”。
比赛过去大半年,前几天,他再去看——坏了,计时器没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