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民盛宴
- 作者
-
张怡微
- 出版社
- 人民文学出版社
- 出版年
- 2017-1-1
- 页数
- 204
- 定价
- 34.00
- 装帧
- 平装
- ISBN
- 9787020120093
目录
《细民盛宴》原载于《收获》2015年长篇专号春夏卷,曾入围2016年第十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是张怡微“家族试验”系列故事的扛鼎之作,也是其中唯一一部长篇。小说中的少女袁佳乔既有继父,也有继母,孩童无从选择的破碎再重组家庭,不得不去也永远无法自如应对的无数顿“细民盛宴”,逼人历练成长不可深究的种种桩桩,日常生活中的计较、客套、虚与委蛇……纵使如此艰难,最终人和人之间的情感仍无限哀矜承让,温情似无实有不绝如缕,钩织成一切杂糅世相的底色。
包揽时报文学奖首奖、联合报短篇小说评审奖、香港青年小说组冠军……港台重要文学奖项
海上才女
故事从少女袁佳乔在爷爷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继母开始,抻扯出一段复杂的世情往事。在与继父、继母、继母之子、公公婆婆等委曲难言的相处中,天性敏感的佳乔不断以力量微弱的自卫和偏见抵御着人情冷暖的考验。面对复杂家庭关系,她努力守护自己最初对父母的爱,却一再遭遇碰壁与失望,甚而在原生家庭彻底瓦解难以自我定位。然而历经了一场又一场或悲或喜的细民盛宴后,渐渐长大的佳乔蓦然发现,漫长成长途中不期而遇不绝如缕的点滴温情与无奈哀矜,才是生活最真实的本相。
张怡微,上海青年作家。历获台湾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香港青年文学奖小说高级组冠军等。代表作《情关西游》《云物如故乡》《我自己的陌生人》。
盛宴流转中的日常悲喜——评张怡微《细民盛宴》
言忆
“人生在世,总有我们一定要走完的缘分。人与人的缘分是或断或长的时间,如我们与父母、恋人、或说不清是什么却难以割舍的伦理,都有看得见的尽头。但无论多短暂、多像流泪的过渡,到底也是要日复一日地度过。”——张怡微
我一直觉得张怡微是能一语击中我内心的作家,平静的叙述中有着难以遮蔽的敏锐,日常的内容里流露出对生活的反思。很多她写的故事我们未必经历,读过之后却好像真的经历过一样。
《细民盛宴》载于《收获》2015年长篇专号春夏卷,是张怡微*近的一部小长篇。这是一个关于离异的故事,讲的是少女袁佳乔与继父继母的复杂相处,参与了无数次家族盛宴,这每一场“盛宴”都是一次人情冷暖的考验。这样的故事很容易落入俗套,加之故事背景放在上海的工人新村,更容易让人联想起每天在电视里滚动播出的新老娘舅调解节目。细民的生活就是如此,计较、攀比、客套,琐碎的日常里尽是逃不掉的世态炎凉。写得不好就容易使整个小说的格局显得逼仄,太接近生活的描写又会让读者觉得无聊。
然而,张怡微的整个小说却显得很通透。乍一看虽也到处都是细民的日常,但这些日常通过故事中“我”的讲述,却与众不同了起来。“我”对日常悲喜的细腻感悟,使得小说从庸常浅表的细民琐事,一下纵深到读者心灵,勾起人们共通的,却难以察觉的微妙感受。
整部小说我在哭哭笑笑里读完,张怡微很善于将一个悲凉的场景拆解成戏谑的日常,悲凉是核,戏谑是仁,人们只注意到了仁的温厚,却看不到核的坚硬。比如下面这一段,写“我”渐渐开始习惯继父的出现,可纵使和他一起去了无数次商店、一起吃了无数次我喜欢的辣酱油鸡排,“我”的内心还是无法接纳继父的,即便不那么地排斥和冷淡:
“时间久了,我在暗地里领了他的情。我不叫他老师,也不叫他继父,有时我叫他叔叔,有时索性不叫。他看到我比我看到他要热情,牵挂我比我牵挂他要上心。所以偶尔学校要开家长会,我母亲走不开,他也就去了。有时我们两个出去买东西,柜员不得体地说:‘妹妹你长得真像你爸爸!’说了,也就说了。”
又比如,母亲和继父熬了十多年,把我送上大学后,终于结婚了。如此值得庆贺的事在作者笔下却这样写道:“他们终于告别了自己*美好的青春年华,仿佛与一个年代割席。我看到他们就觉得,其实离婚也没有什么可怕,婚外恋也不像电视里那么讨人厌。反倒是结婚太苍凉了,简直像丧礼一样。”母亲和继父,辞职的辞职,退休的退休,早已失去了青春*好的岁月,结婚本身便也变得苍凉了起来。
小说中的“我”一直试图在破碎的家庭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一直渴望得到生身父母的爱。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也无法阻挡她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其实父母也并非不爱她,只是很多时候真的无能为力。所谓的爱,是有限度的,只是有时候太少了,便显得有些凉薄。
“其实他的爱并不珍贵,可惜我得不到。得不到也没有什么。许多男人的爱我都得不到。但父亲显然从没有意识到,我在他身上所倾注的热忱和期待,是如何一分一秒蜡炬成灰。十年前,也许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欢喜起来的爱,十年以后却需要一场盛大的历劫才得以平复。我有时甚至可以理解,为什么有的男人在中年以后,宁愿重新生一个孩子与之重新相处,都不愿与前妻的孩子和解。显然,前者需要牵动的努力轻盈太多。”
所谓细民,都是寻常人,寻常人便无十全十美的可能,甚至浑身都是缺点,并无讨人欢喜之处,为人处世也是失败的多,满意的少。“我”生活在细民中间,也“终于成为了一个我童年时那么嫌鄙、轻蔑的市井细民,说着弥天大谎来取悦、安慰自己”。我们多希望生活能多一些温厚,迎接我们的却是满目的苍凉。
在流转的盛宴中,我们度过一生,盛宴仿佛象征着团圆,却往往深藏着别的意义:“‘去吃饭’这件事,已经有了越来越多深层的意义,超过了饭菜本身。生死与年节,也成为了我人生重要的断代,阻隔了一重又一重伤痛,像好了又坏、坏了又好的血痂。”不管是爷爷葬礼的丧宴、父亲二婚的婚宴、与继母一家人尴尬的团圆饭、与男朋友家人的见面饭,还是“我”四不像的婚宴,张怡微将这些盛宴表面的和平一点点拨下来,剩下人情冷暖的真相。然而说到底,那不过也是寻常。
我们总是太过熟悉于寻常的和美,却很少注意到虚无的和美之下残忍的真相,可它们一直存在。张怡微《细民盛宴》的成功之处,便是轻轻地将这层虚无揭开,让读者洞见世情的甘苦悲喜,不带什么批驳,也没有任何赞美。
小说的后半,袁佳乔经历了自己扮家家似的婚姻、畸形胎儿的引产和毫无悬念的离婚之后,终于仿佛懂得了什么,或者说仿佛遗忘了什么,她开始变得宽容,对父母的爱也不再那样的苛求。小说的*后,她开始理解父母对她有限的爱,也算是一种谅解和宽恕吧。尽管我觉得小说后半作者对袁佳乔与小茂的情感关系处理得很让我费解,结局中“我”的转变也显得有些仓促、模糊以及原因不足,但也无法否认这部小说给我带来的震撼,毕竟所有的作品都不是十全十美的。
这也让我更有理由继续关注张怡微的写作,期待她更好的作品。
袁佳乔生命中的八次家宴——张怡微长篇小说《细民盛宴》读札
刘欣玥
“‘去吃饭’这件事情,已经有了越来越多深层的意义,超过了饭菜本身。生死与年节,也成为了我人生中
重要的断代,阻隔了一重又一重伤痛,像好了又坏,坏了又好的血痂。以至于回望起来,我甚至只记得那些或寡淡,或哀愁的饭局,而忘记了平凡日子里的伤逝是如何一分一秒地流淌过生命,形成不可逆转的家庭形态。”——张怡微《细民盛宴》
几分钟功夫,杯盏碗筷统统就位,还有父亲亲手打造的八只冷菜。四喜烤麸、糟黄泥螺、水果色拉、盐烤鸽子蛋、上海熏鱼、盐卤拼盘、碧绿青翠马兰头、红枣糯米心。*后在大伯的宣布下,饭菜开动了。一句“饭菜开动了”的力度,不亚于宣布“时间开始了”。喜欢看张怡微郑重地列出每次盛宴的琳琅菜品,好似大幕拉开,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一一亮相。也喜欢看她每一次笃悠悠地以菜肴为话头,一语揭穿主人公袁佳乔心里的爱与怕,譬如“后来我吃尽了一桌的凉菜,咸鸡、咸鸭、咸毛豆、咸鳗鲞、咸墨鱼大烤。没有一样比得过父亲亲手打造。也没有人会为我多藏一块鸡一片鸭。”与前述引文相比,同样的凉菜,尽数冠以枯索的“咸”字,食之无味,是袁佳乔在父亲再婚筵席上的心灰与心酸。饮食男女,嬉笑怒骂,自明代以降,世情小说中*俗的“俗根”,正伏藏于市井细民的日常大欲中。而摹穷人情悲欢,从一桌家宴里见炎凉,见世态,是《细民盛宴》自觉内在于世情传统的用心与用情。“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机”(鲁迅语,《中国小说史略》),于筋骨分寸,肌理细腻之外还有超越神采,于炎凉世态之外还有宽谅,有内在成长,深受冯梦龙启发的张怡微亦做到了。
在《细民盛宴》中,张怡微总共写了单亲少女袁佳乔参与的大大小小八次“家宴”。不管是家常饭局,还是正式筵席,袁佳乔坚持将每次家庭聚餐都称为“盛宴”,增添了庄重的仪式感,也流露出一次次如临大敌的心理负重。从爷爷临终前父亲家族荒唐的“死亡盛宴”,17岁的袁佳乔*次见到日后的“梅娘”(上海话里的“继母”),到父亲与“梅娘”的婚礼;从与“梅娘”家人“莫名其妙的团圆”,到*次带未婚夫小茂回母亲和继父家的便饭,到原生家庭别别扭扭重逢于“我”的新婚家宴。随着父母离异,家庭形态不可逆转地发生变化,每次的食肆档次、菜品规格皆不同,参与“盛宴”的人员也在悄然更替。袁佳乔却始终保持着与这些“集体主义”场面格格不入的骄矜。家人的种种可笑,被她鄙夷为“细民”的精怪愚蠢,耻与为伍;而上海偏偏*不缺的,就是这样的市井细民。
含蓄压抑的中国人,常常需要借助一桌饭局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一起,借着敬酒劝菜交流情感,也借着杯盘碰撞,传递一点点亲密。饭局本是“和稀泥”,把矛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求团圆的事,大多经不起细究。但张怡微偏偏创造了一个敏感,刻薄又厌世的袁佳乔,安排其冷眼旁观的一席之地,沉默着,对饭局进行在场的审判。家宴遂变成道场,台上明枪暗箭,察言观色;台下时移世易,人心似海。真的和假的亲密,可见与不可见的风波,都巨细靡遗地收入袁佳乔的眼底。张怡微的笔力,彰示出从《红楼梦》到张爱玲、王安忆,近至金宇澄一脉对人情世相的迷恋与驾驭。或更具体地说,在承继某种海派世情写作传统的层面上,张怡微充分展现了一种有分寸感,裁夺感的写作,加之对沪上方言有节制的经营,更添一段风情。其笔下的生活越是平淡琐屑,所有的波澜就越是向内翻涌,正如一次又一次的“大团圆”,从来都比表面的太平世相芜杂百倍。
作者的叙事功力与文字经营,不妨以小说开篇的*次家宴为例。爷爷尚有*后一口气未断,袁家大小在病床前支起了送终的饭桌,五岁的小侄子却“猛然发嗲要吃濑尿虾”。人物传神的身段情态,小市民的讥诮,加上“我母亲”告诫的闪回,使得时间,生死,亲疏,在短短两百字里被裁成一幕精彩的荒诞剧:可小天王不依不饶,往大表嫂脸上就是两只耳光。这个令人咋舌的大动作,我们都假装没看到。但因为他的手太小,表嫂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只是将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念叨着哄他,充满了柔情蜜意的温存。当母亲真是不容易。
“‘宁跟讨饭的妈,不跟当官的爸。’我母亲曾经对我说。
“‘小祖宗要死咧你,真是和我们家猫猫一样,我打它是假打,它打我倒是真的,嘿嘿嘿小物什。’大表嫂圆场说。
“‘是呀,我们小区里的猫猫狗狗都哈凶!畜生难养啊!’我二姑不紧不慢地答。
“突然间,那小天王仿佛顿悟了什么似的,从母亲腿上一跃而下。
“他从圆台面的地洞里钻到我爷爷床边,指着他的鼻子问:‘太爷爷,你到底什么时候死啊?我要吃濑尿虾啦。’”
二
原生家庭破碎以后,漫长的亲情格局重组,与袁佳乔被父母忽视的青春期重叠在了一起。然而饭还是要吃,日子还是要过。早已失去了原初滋味、却又躲避不掉的“团圆饭”,变成了袁佳乔硬着头皮也要上的难关。旧家瓦解,新家接替,间杂着大家族与小家庭的因为拆迁、分家引发的利害纠缠。“盛宴”是这一沧海桑田的见证者,更是直接参与者。于是眼看着新人起朱楼,宴宾客,旧人楼塌了,旧境丢难掉。
在小说中,袁佳乔渴望又恐惧着能逃离红白喜事的家族负累,与父亲单独吃一顿简单的家常便饭,这一微小却难以实现的愿望成为贯穿小说始终的悬念。父女隔阂,是实实在在的情节,却经由张怡微之手,剥露出亲缘关系与亲密关系的悖谬:袁佳乔的悲哀,在于举目席间皆是“家人”,却无一人可与之建立真正的亲密关系。故而小说不厌其烦地铺陈八顿之多的“团圆饭”,或来自更深的情感动机:即取得“表面的和平”之后,不善直白表露感情的两代人,究竟要如何在沉默的,积少成多的岁月中获得真正的和解?
这一和解,显然来自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艰难努力,正如小说中所写的:“小茂怎会懂得这些家常菜背后的滋味。又怎会懂得我们这个再生家庭曾经走过的万水千山。”
对于“团圆饭”与家庭关系重组的光影与文字再现,令人想起李安90年代的“家庭三部曲“(《推手》《喜宴》《饮食男女》),以及同样表现再生家庭问题的鲁敏的《六人晚餐》。在这些作品中,饭菜的隆重或朴素,个中亲疏隐喻实已丰富,掌勺者所象征的父权与话语交替,席间的声音与沉默皆大可玩味。《细民盛宴》的突破,在于借“家宴”起事,对“家”的概念进行重新审视。张怡微曾在创作谈中提及,自己的初衷“是想写一部以次要人物为主的家庭小说,即不以‘祖父、父亲、我’为主干的故事,相反聚焦家族中的一些‘毛刺’人物”,类似于继父、继母、继子、继女,那些家族墓碑上不会有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张怡微:《“有情”与“无情”之间——与<细民盛宴>有关的两点想法》)对“毛刺”的择选,是张怡微作为年轻的“80后”写作者,有意跳出前辈家族小说窠臼的眼光。在小说里,继父继母,继子继女,这些本无交集的人生,因为新的称谓围桌坐定,有如加冕仪式。而一场接一场的“团圆饭”,都在重新划定“家”的边界,也让“家人”身份变得更加暧昧和多元。
令人意外地,张怡微轻轻击碎了了原生/再生家庭陈旧的亲疏框架。她塑造了宽厚的继父,良善的继母,相比于无能的父亲和任性固执的母亲,继父继母更多地象征了人间世事之中,无关乎血缘的亲暖与善意。以至于袁佳乔虽然沉溺在家庭破碎的自怜情绪中难以自拔,却始终对闯入青春的继父继母心怀感激;某种程度上,这种“善意—感激”的互动,甚至比对亲生父母更多。看到恩爱十年如初的母亲和继父的时候,袁佳乔也感到“其实离婚也没有那么可怕,婚外恋也不像电视里那么讨人厌。反倒是结婚太哀凉了,简直像丧礼一样。”(第295页)“在漫长的严酷的岁月里,有时我们和继父继母的照面,未必是*差的一种相遇。”(第280页)
三
袁佳乔一步步深陷草率失败的婚姻,是小说的高潮,也是迎来尾声和解的大转折。要等到亲身体会过创
建并拆毁一个家庭的委屈和不易,袁佳乔才真正“痛”到自己的亲生父母,明白了对过往的误解之深,也就渐渐明白了“细民”卑琐表象下的韧性。其历劫后的大成长,又何尝不是源自同一段细民的隐忍刚柔?两代人之间,到头来同途亦同归。“那是我*次发现自己竟然也会在一顿团圆饭上一厢情愿。我觉得自己的老了,我终于和我的父亲、母亲、继父、继母一样只希望表面的和平,而不追究什么真相了。我终于成为了一个我童年时那么嫌鄙、轻蔑的市井细民,说着弥天大谎来取悦、安慰自己。”(第296页)其实不善表达情感的父亲母亲,继父继母都没有变,或许袁佳乔对“细民”的质疑也没有变,变的是“了解”,难得的,亦是了解。“胎死腹中的婴儿”和“未完成的母亲”作为一组残酷而不乏自我解构意味的象征,帮助袁佳乔与自怜自艾的“漫长的青春期”割席,超越,并*终以“新生”之身重返自己的两个家庭。
是另类的青春残酷物语,另类的家庭写作,成长小说,又或是另类的海派世情书。总之,少了些怨怼,多了些自嘲;少了些腌臜苟且,多了些良善体谅。
张怡微近年来的写作,往往不是要“提出什么问题”,或“想象什么其他的可能性”。更多的时候,她是在探索一种对于日常生活的“有同情的理解”,而这并非易事。“事非经过不知难”是其新作《樱桃青衣》中的一句话,或可概括这种拙朴的同情与理解,慈悲与关怀,非自己设身处地,亲历过一遭不可抵达。就像对于吃了八次家宴的袁佳乔而言,*后终于能够为父亲亲手做一桌简单的、只属于两个人的饭。但究竟上海已在二十年间看尽薄凉嬗变,人何以堪。姗姗来迟的父女温情中,也染上了岁月本相的残忍:
“我会做的菜都太简单,连我自己都难以打发。糖醋排骨、酒香豆苗、菠菜肉片、西红柿牛肉汤。
“但父亲速速吃完,而后突然说:‘我现在糖尿病了,其实不好吃糖。’
“我吓了一跳问:‘那怎么办啊?’
“他不以为意,‘没关系的,你的饭我还是要吃一吃,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吃饭,大不了去医院。’
事非经过不知难。这大约是《细民盛宴》里的隐痛,慈悲与大关怀。
“有情”与“无情”之间——与《细民盛宴[1]》有关的两点想法
张怡微
一、“有情”/“无情”:不可避免的“意见”
有段时间我对冯梦龙《三言》中有关“无情”的故事群很有兴趣,写过一篇小论文,讨论<庄子休鼓盆成大道>[2]的改写问题。“三言”成书于明代出版业日益兴盛之际,作为编纂者的冯梦龙更类似于现时的畅销书出版人,有着更商业化的运作思路。甚至大木康指出,《三言》原本就是为了印刷发表而编出来的[3]。所以冯梦龙着力“三言”编纂工作的改写策略,因应着普通读者的口味,而大大不同于原本文学作品所诉诸单一高级知识分子的受众面向。
正如普通读者会以为出家人之所以向佛都是感情创伤所致,庄子的超越哲学在冯梦龙的“预设读者”看来实在有些不可理解。他冷漠孤怪,妻死鼓盆而歌,烧了屋子去成大道有悖常理,所以,冯梦龙有必要为这样一个“不可理解”的人物找寻一个合理的叙事容器,这就有了“扇坟”、有了“劈棺”、有了“戏妻”、有了“梦蝶”。
原文本无法解释,庄子为何要逼死妻子,即使田氏在庄子诈死后急于嫁人,也是他诈欺在先。在丁乃通所著《中国民间故事?型?引》中,编号1350“多情的妻子”的故事情节是:一个人假装死?,妻子准备嫁给*个?他家的漂??轻人。说明类似的情节并不是独创,且放眼世界,“寡妇搧坟”在德国民间故事中亦有原型,伪死试妻在印度、俄国、欧洲、非洲、中南美等地民间故事中都有记载。冯梦龙借用了这一系列民间故事,使之与庄子形象杂糅。为此,他设计了两个颇具叙事功能的道具,使小说的世情意味骤然呈现了出来。
《三言》所赋予庄子的身份,首先是个丈夫,其次是一个门外汉眼里的古怪哲学家。他的人生故事所指向的,也不是超脱的形而上追求。小说兜兜转转,终于描绘了一场哲学家的悲剧婚姻。庄子路遇寡妇扇坟时,寡妇送了他两样东西,一样是银钗,一样是纨扇。庄子没有收银钗,却收下了纨扇。通俗意义上来讲,钗有结发之喻,庄子已婚,不便收下。但回到家,庄子说起这桩偶遇,却很平静,也没有指责妇人薄情。这引起了其妻田氏不满,出于女性本能,她认为事情的真相是“拙夫就与他调戏,夺他纨扇[4]”。田氏因怒而斥责庄子时道:“似你这般没仁没义的,死了一个,又讨一个,出了一个,又纳一个。[5]”而后撕碎了纨扇。过了几日,庄周发病时,分明是要死的人,竟还不忘记说“可惜前日纨扇扯碎了,留得在此,好把与你搧坟。[6]”可见,在冯梦龙的设计里,庄周还真的惦记着那把纨扇。在田氏看来,庄周路遇寡妇是一件不太妙的事,两人还因此“淘了一场气[7]”。“淘气”这一说法其实很有夫妻意味。纨扇像是一个信物,但又不确切直指庄周与寡妇的因缘。以至于这整件事情的因果链,变得像是庄周对于妻子撕扇行为的不满和复仇。另一方面,纨扇还有时间的象征。落实于“扇坟”,它彰示着某种神秘的尺度,即寡妇嫁人不是问题,但寡妇多快嫁人,却是民间的关切,自然也是大众阅读趣味的关切。
总之,先夫有情,遗孀扇坟。田氏有情,庄子无情。情的对峙在此形成了强烈的戏剧张力,读者能够哀其不幸,又能感其炎凉。格调上显然不再是高级知识分子的情趣,相反充满了俗世男女日常生活的“意见”(doxa)[8]。世情小说要表现的,正是这一类非客观理性的普通信念或流行见解。
《金瓶梅词话》以降一批同性质的“世情书”、“人情小说”(novels of human experience[9]),鲁迅在<明之人情小说>中有解释:
当神魔小说盛行时,记人事者亦突起,其取材犹宋士人小说之“银字儿”,大率为离合悲欢以及发迹变泰之事,间杂因果报应,而不甚言灵怪,又缘描摹世态,见其炎凉,故或亦谓之“世情书”也[10]。
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反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11]
我自己受冯梦龙启发很大。一来是《三言》中充满了混乱的“意见”,另一方面这些“意见”又连皮带筋沾染着人间之“情”,有悲欢离合,有发迹变泰。这些“情”背后都是价值,这便是写作者“刻露而尽相”、“幽伏而含讥”。价值与价值自然是冲突的,所以有变幻,有计量,有先后。
比如说,冯梦龙常常把知识分子写的很冷酷,却把商人写的有情有义。他把庄子与妻的夫妻之情写得极其寒凉,但他绝不是不会写恩爱,《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就是一例,蒋兴哥休去出轨妻尚能为其打点“十六个箱笼”的嫁妆、眼泪汪汪。这里“十六个箱笼”的计量方式,其实是一种“情”的历史知觉。如鲁迅《故事新编》中<采薇>一篇的“烙饼”计时:叔齐*次出去探听武王伐纣的消息,“约莫有烙十张饼的时候,这才气急败坏的跑回来”,后来在“恭行天罚”的伐纣队伍中准备劝谏时,见“走过去的都是一排一排的甲士,约有烙三百五十张大饼的功夫,这才见别有许多兵丁。[12]”高桂惠认为,这种缺乏精准刻度的方式来交代事情的进展或停留、延迟、使事件处于时间感与非时间感的荒唐的交互作用中[13]。这创立了一种语境[14],一个有关读者可以理解“十六个箱笼”之情与“烙三百五十张大饼的功夫”之久的独特叙事空间。它一旦确立,即与读者达成了某种“契约”。以读者的日常经验不断地侵入越界作为故事中“情”的计量与折抵。<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一篇中的叙事道具“纨扇”所象征的情的厚薄,就是类似具备交际功能的语境。
世情小说,*易遭逢“格调”的质疑。哪怕是写爱情,理论家往往也一定要添上一笔“不只是爱情小说”,以示其为严肃小说,而非滥情之作。其实大可不必。“情”与“不情”与“无情”,从来只有发生,而无所谓辩证。小说家要做的事,一方面是素描、一方面是翻译,对外观的素描,对价值的翻译。充满非理性的“意见”、或理性的“观念”无法置入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如米兰?昆德拉所言“小说的精神是复杂的精神。每一部小说都对读者说:‘事情比你想象的复杂’,这是小说永恒的真理”。
二、“情”与“不情”:蒙昧不明的补偿
两年前我开始写作《细民盛宴》。
开始是想写一部以次要人物为主的家族小说,即不以“祖父、父亲、我”为主干的故事,相反聚焦家族中一些“毛刺”人物,类似于继父、继母、继子、继女,那些家族墓碑上不会有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但后来显然,我的*初设想并不算全部实现。
《细民盛宴》的成稿更像是我过去十年写作“单亲”题材中短篇小说的总纲。虽然故事紧紧围绕着“我”与继父、继母、继母之子之间的关系,但归根结底写的是“我”和父亲之情。它的叙事模式是传统的,*增添的面向,是一个作为对象的“我”,投射于继母、继父眼中,内心所历经的千里江陵。
我为结尾设计的,是女主人公在病床前,向“继父”表达对“继母”的评价,以及,听到继父转达继母对“我”(袁佳乔)这十几年来的评价:
我对继父说:“我‘梅娘’是很好的,我们认识很久了,只比我和你认识少一会会。”
我继父说:“她也说你好。说你一直以来对她没有什么不好。这么多年,真是不容易。”
……
“乔乔”,继父突然说,“其实我和她一样,我也觉得你很好的。你真的不要觉得自己很不好,虽然你也有很多很多的不开心,但是我们都理解……她从大老远来,其实就是为了说这一件事……我跟她的意思,是一样的。”[15]
这里的“好”来“好”去,带着上海方言的多重意蕴,极其琐碎迂回。对于继父继母来说,袁佳乔的“好”与“不好”,以及“没有什么不好”与“很好”,实在很难找到任何一种计量方式来承载,其实是“无用”的。然而这就是细民生活的原相,就是我心中的“情”与“不情”。与原生家庭的情感折磨相比,这些嫁接的伦理虽然脆弱,却是良善的。它附着于破碎婚姻的果实之上,也不可能结出没有负担的硕果,处处是分寸,处处是静默。既不是亲情,也不是友情,是一种互相观看的家庭内部关系。
在生活中,继父和继母是不必相逢的,一旦婚姻关系解除,他们连带着自己的孩子也就解除了与本位家族全部相识的意义。即使这些人是认识的,也无法再继续认识下去。但在小说里,这些人又是可以继续相逢的。
亨利?詹姆斯所作《梅西的世界》,同样以孩子的天真介入成人世界伦理的合法紊乱。亨利?詹姆斯自己也写过精彩的文论,回答人们为什么要读小说:
当被表现的这些客体本身大多如此容易让人弄到手,为什么还需要小说去加以表现呢?看来回答会是,人总是同时怀有一种获得更多经验的强烈愿望,和一种尽可能低的代价去让自己得到经验的无比狡黠的心理。每当他们有此可能,他们就会去偷别人的经验。他们喜欢体验别人的生活,而且尤其敏感于别人生活中的那些跟自己的经验相似得叫人按耐不住的那些方面。于是那些写得活龙活现的故事就比任何其他一种文学形式能更容易地在这方面给他们已满足,能给他们丰富的、然而得自别人的经验的知识[16]。
作为一个家庭伦理问题的关切者,我觉得至少是存在一种重新安排生活的幻觉,和窃取生活经验的快感支持着阅读和创作的初始动力。我一直很喜欢的爱尔兰作家威廉?特雷弗,美国作家尤多拉·韦尔蒂,同样是书写这种类“世情书”的高手。
“我也不是想让你们知道我不爱丈夫。”
听她这么一说,杰拉蒂姊妹有点讶异和迷惑;凯瑟琳跪在地上给壁炉添加煤块,诺拉则往自己的茶中倒了一点牛奶。这两个未婚妇女怎么可能明白她的感受?艾米莉心想。对于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即使没有悲伤和哀恸之心,也还是残存有一点爱意的。——《坐对死人》[17]
“我很高兴,该哭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你就哭得出。旺达?费依。”她挥舞着手指继续说,“任何事儿都要看时间和场合。事后你再想寻求同情,人家亲朋好友都回去忙自己的事儿了,那时他们可就不欣赏你的眼泪了。眼泪只会让人不舒服。”——《乐观者的女儿》[18]
即使没有阅读过原作,从这两段话也能看到小说背后的“意见”,充满了生活经验的褶曲。“我也不是想让你们知道我不爱丈夫”,一句话就框定了复杂的“情”。既不是不爱,也不是爱,是“也不是想让你们知道不爱”,这又带入了“你们”。它显然不是任何人类情感所能抵达的“观念”,它只是一种语境。“你们”或许指的是“杰拉蒂姐妹”,也可能是读者,它在试图透过生活经验与文本以外发生交际。正如《红楼梦》解读上常见的“意见”——“焦大醉骂”,文本内的人有人听见了、有人装听不见,但读者是真切知道了,他们在猜。但它不是真理,它对读者提出了自我超越的期待。
《细民盛宴》显然没有做到这样好的程度。但它努力实现着,让伦理褶曲尽情创造其可能。小说的*后,其实父亲母亲反而是退场的。丈夫也是退场的。拨云见日以后,匆匆赶来相逢的袁佳乔的继父继母,各自名不正言不顺地扛着一半桥梁,拼凑着架起了观看的可能,也架起了模糊的价值。
另一方面,佛斯特(E.M. Foster, 1879-1970)认为人们喜爱读小说的原因,是因为我们需要一种较不接近美学而较接近心理学的答案,因为“人类的交往,……看起来总似附着一抹鬼影”。我们不能互相了解,*多只能作粗浅或泛泛之交;即使我们愿意,也无法对别人推心置腹;我们所谓的亲密关系也不过是过眼烟云;完全的相互了解只是幻想。但是,我们可以完全的了解小说人物。除了阅读的一般乐趣外,我们在小说里也为人生中相互了解的蒙昧不明找到了补偿。[19]”
日本导演中野良太的电影《帮老爸拍张照》(チチを撮りに),拍两个几乎没见过父亲的女儿,听说他重病将死,笃悠悠搭火车去看父亲*面也是*后一面。父亲推进去火化前,姐姐突然说:“爸爸我不感谢你也不恨你”,*后偷了一块他的骨头。她们两个在葬礼上*次见到父亲再婚后生的儿子,因为母亲出走他被寄养在叔叔家,叔叔家来了新嫂嫂……但过于复杂和哀痛的部分被隐去了,影片诙谐幽默,带着一种“也不是开心”、“也不是不开心”的生活滋味,引领那些尚未成年的孩子们步入难以回避的自身“来历”。
情不情风雨不同舟。
[1]张怡微:《细民盛宴》,上海:《收获》2015长篇专号春夏卷,页266-304。
[2]张怡微:<《三言》小说中承衍叙事研究──以〈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等为例>,《静宜中文学报》第五期,2014 年 06 月,页 123-150。
[3]大木康:〈从出版文化的进路谈明清叙事文学〉,《中国文哲研究通讯》第十七卷第三期,2007 年 9 月,页 177。作者写道:“据冯梦龙编的《古今小说》封面的绿天馆主人识语,冯梦龙答应了书店老板的请求而编这部白话小说的集子。也就是说,《三言》原本就是为了印刷发表而编出来的。”
[4] 冯梦龙编撰:《警世通言》,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页13。
[5] 冯梦龙编撰,《警世通言》,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页11。
[6] 冯梦龙编撰,《警世通言》,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页11。
[7] 冯梦龙编撰,《警世通言》,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页13。
[8]与“知识”(episteme)对照,早在希腊时代已提出类似的区分。Doxa is a Greek word meaningcommon belief or popular opinion. 参维基百科说明,网址:https://en.wikipedia.org/wiki/doxa。所谓“意见”是普通信念或流行见解,而“知识”则是客观的。
[9]浦安迪:《浦安迪自选集》,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版,页164。
[10]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页179。
[1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页180。
[12]鲁迅:《故事新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页59。
[13]高桂惠:《追踪躡跡——中国小说的文化阐释》,台北:大安出版社,2006年版,页240。
[14]借用了巴赫金有关“所有语境都具有交际功能”的概念,参考巴赫金:《文本、对话与人文》,白春仁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页127-128,140-187。
[15]张怡微:《细民盛宴》,上海:《收获》2015长篇专号春夏卷,页302。
[16]亨利?詹姆斯:《小说的艺术》,朱雯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年版,页1。
[17]威廉?特雷弗:《出轨》,杨凌峰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页14-15。
[18]尤多拉·韦尔蒂:《乐观者的女儿》,杨向荣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页88。
[19]佛斯特:《小说面面观》,李文彬译,台北:志文出版社,2002年版,页85-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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