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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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夜
客睡何曾著⑴,秋天不肯明⑵。
卷帘残月影⑶,高枕远江声⑷。
计拙无衣食⑸,途穷仗友生⑹。
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⑺。
⑴著(zhuó):入睡。
⑵明:天亮。
⑶残月:将落之月。
⑷高枕:高字此处作动词,指江声从高处而来。
⑸计:谋生之计。拙(zhuō):拙劣。
⑹途穷:旅途困窘。仗友生:靠朋友。
⑺悉:知悉。未归情:迟迟未归的苦衷。
客居他乡何曾得以入睡?漫长的秋夜啊天总是不肯明。
映入门帘的是残月的光影,高翻枕畔的是远江的涛声。
生计笨拙弄得衣食皆无,处境艰难的我只得依赖友朋。
给老伴儿写了几纸书信,应该让她知道我未归的苦情。
宝应元年(762)的秋天,杜甫送严武还朝,一直从成都送到绵州(今四川省绵阳县)的奉济驿。但当他正要返回成都时,成都少尹徐知道作乱,于是杜甫避走到梓州(州治在今四川省三台县),而这时他的家眷仍住在成都草堂。这首诗,就是他流落在梓州时写的。
诗题为《客夜》而通篇不见“夜”字,但又全是客夜之景,客夜之情,读之真感有高处着笔,不落言筌之妙。全诗语言朴实,情感真擎,意境清幽,含蓄蕴籍,耐人寻味。
首联“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提笔入题,笼罩全篇。“何曾”“不肯”四字尤为历来评注家们所赞赏。这四字诗人在别处虽曾用过(《复愁十二首》“胡虏何曾盛,干戈不肯休”),但用在此处却显得特别精警。它形象地表现出诗人“睡不着还望睡着,天不明直望天明”(金圣叹《杜诗解》)的情态。王嗣奭赞此四字“用得精神”即是说展现了形象,传出了神采。葛立方也说:“含蓄甚佳。”(《韵语阳秋》)这里所谓的“含蓄”也正是就它表现的形象意蕴的深度而言。
颔领“入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紧承首句“客睡何曾著”而来。从文字上看,好像只写的是月影江声,秋夜之景,但实际显现的正是客愁不寐之情,不过诗人用的是衬映手法,以景寓情罢了。“高枕”是杜甫习用词语,集中凡十见,用于律诗对句共八处,其中六个高字均“死字活用”(参见施鸿保《读杜诗说》),用语法术语说即是“形容词用作动词”。梓州四周多山,江水从远处山间流来,夜静之时在枕上听之,觉其声来自比枕高之处。
月影由东窗渐移西窗,分明是后半夜的光景,故说“残月影”。月儿筛过窗帘,光影洒地,对无忧的人说来正是秋夜美景,但对今夜愁苦熬煎,竟夕不寐的诗人来说就倍增烦恼了,只好斜倚着让自己轻松自适些。殊知,那远处的江声又听得更清,扰人愁烦,何况这江声又是远江之声,更把诗人的愁绪引向“谈笑行杀戮,溅血满长衢”(《草堂》)的成都。新营的草堂,留居的妻儿,都是难堪的系念,而“家远传书目,秋来为客情”(《悲秋》)则更使情怀悲怆了。诗人不直接着墨于竟夕不寐的愁苦而以残月江声之景出之,真是“文外曲致”,含味无穷。
严武离蜀,杜甫失掉了生活上和精神上的支持者。梓州是严武领东川节度使时的旧地,那里有他的旧部、僚属,借严的关系也许可以得到一些生活资助,这次诗人去梓州除了避乱之外可能还有这个因素。从诗人这时期写的许多投寄,奉赠和参加宴饮的诗来看,不难得到证实。他几乎向当时在梓州稍占势要的人(如李梓州、杨梓州,严二别驾以及留后章彝等)都委婉地表示过冀求资助之意,但得到的不过是几次应酬宴请和临时的少数周济罢了。因而诗人不断发出“巴蜀愁谁语”(《游子》),“厌蜀交游冷”(《春日梓州登楼二首》)的孤独与绝望的悲叹。他将离梓州时写的“昔如纵壑鱼,今如丧家狗”(《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三年奔走空皮骨,始信人间行路难”(《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等诗句,可算诗人这一时期凄惶无依生活的总写照,也是颈联“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的最好注脚。从结构上看,颈联二句正是遥接首联“秋天不肯明”句而来的,它具体地倾诉出“不肯明”的烦怨之情的根由。
尾联“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老妻催归,使诗人更陷入了欲归不能的焦灼之中,如何回答老妻,千愁万绪,苦衷难述。杜甫在这里是说:“老妻啊,你是应当理解我不能回家苦衷的,为什么写这样几页长信催我回家呢?”诗人不在结尾处用重笔再写自己不眠的痛苦而拓开一笔写老妻应理解我不能归家的苦衷,写得含蓄,说得真切,无限酸哀涌而不吐,令人不忍卒读。从全诗结构看,这两句不但是全诗感情发抒的高潮,也是首联“何曾著”“不肯明”的归穴。层次起伏,首尾一贯,曲尽章法变幻之妙。
宋·葛立方《韵语阳秋》:杜甫《客夜》诗云:“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陪王使君泛江》诗云:“山豁何时断?江平不肯流”。“不肯”二字含蓄其佳,故杜两言之,与渊明所谓“旧月不肯迟,四时相催迫”同意。
明·唐元竑《杜诗攟》:《客夜》诗“秋天不肯明”。旧称其工,吾谓此从孤眠苦境中自然流出,非有意求工也。如“江平不肯流”,乃是因字工耳。
清·金圣叹《杜诗解》:“何曾”,“曾”字妙,若有人冤其曾著者;“不肯”,“肯”字妙,便似天有心与客作冤然。“残月”句妙于“入帘”字,看其渐渐移来;“远江”句妙于“高枕”字,写出忽忽听去。
清·屈复《唐诗成法》:起二句皆用俗语,却雅绝,可为知者道。
清·查慎行《初白庵诗话》:朴老清高。
清·卢麰《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生峭之章,三、四诗家所能。五、六欲无一字,而真苍警挚,断非其余可庶。邹古愚曰:三、四虽诗家本分,然亦大费吟安。“月影”、“江声”从“入帘”、“高枕”见闻,已极作致,而月影则残,江声则远,寻常景物,耐人百思。陈硕甫曰:五、六情语,根二、四来,影残声远之时。辗转难寐,遂尔触景伤怀,不禁感慨,未归情事,书悉老妻。后半一气直下,细玩自得也。
清·杨伦《杜诗镜铨》:着“不肯”字妙,真景只说得出为难。
近代·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三、四写不寐,非写月影江,五、六质而不俚。直是神骨不同。
杜甫(712~770),字子美,尝自称少陵野老。举进士不第,曾任检校工部员外郎,故世称杜工部。是唐代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宋以后被尊为“诗圣”,与李白并称“李杜”。其诗大胆揭露当时社会矛盾,对穷苦人民寄予深切同情,内容深刻。许多优秀作品,显示了唐代由盛转衰的历史过程,因被称为“诗史”。在艺术上,善于运用各种诗歌形式,尤长于律诗;风格多样,而以沉郁为主;语言精炼,具有高度的表达能力。存诗1400多首,有《杜工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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