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30年创作了500多尊雕塑 他用“匠心”塑出中国人的魂
不久前的一天,中国美术馆馆长吴为山接到杨振宁夫人翁帆女士的电话:“杨先生和我想把熊秉明先生的作品捐给中国美术馆。”
听罢,吴为山有点不敢相信。熊秉明先生不但是旅居法国半世纪、取得卓越艺术成就的雕塑家,更是杨振宁先生的总角之交、知心好友。那几件珍贵的雕塑是熊秉明专为杨振宁所作,背面还有两人的名字缩写,饱含两位大师长达70年的友谊。
捐赠这一天真的到来了。2016年8月26日,熊秉明的《笔架》《骆驼》《马》3件雕塑作品收入中国美术馆,“家藏”变成“国宝”。
雕塑家出身的吴为山格外看重这3件作品的价值。说起来,他本人与杨振宁、熊秉明也有一段情谊。
一切,都缘起雕塑。
塑以求道编辑本段
1997年,吴为山经钱伟长教授引荐,认识了杨振宁,并提出想为他做雕塑。两人书信往来了很长时间,探讨艺术和科学、东西方文化。后来杨振宁看到吴为山的作品,立刻喜欢上了,于是答应。2001年,在吴为山的工作室里,初稿完成。一丝不苟的头发、饱含智慧的双眼,吴为山把科学家的理性之光都铸在了这尊雕像里。
这种铸出一个人独特风骨的能力,在中国美术馆前馆长、评论家范迪安看来,是“把内在回归到雕塑上去”。
吴为山有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和一颗敏感的心。从事艺术工作多年的他,曾专门跑到北京大学研修心理学,就是为了追求更高的艺术境界。
所以当2013年冬天,吴为山应台湾清华大学邀请,第二次为杨振宁塑像时,他敏锐捕捉到了一些不同的神采。“他80岁时,身上还有很多科学家的痕迹,比如会拿自己的照片对着雕像看,哪里像、哪里不像。92岁时,更加趋于一种平淡,那种人文的超然与科学的理性,这两者之间的交汇、碰撞,愈显得晚年的杨先生进入了人生的化境。可见一个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对事物有着不同的认识,他已不再拘泥于客观世界。”
基于这点,吴为山塑出了一个不同的杨振宁。
认识熊秉明,正是由杨振宁促成。2001年,熊秉明将毕生最大也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孺子牛》原件赠予南京大学,请吴为山主持放大工作。后来在南京他们共同完成了这件7.5米长的作品,吴为山着手为熊秉明塑像。
做了一辈子雕塑,熊秉明还是首次让另一位雕塑家塑自己。他看着吴为山工作,突然也有了兴致,提出两人一起合塑。不同方法、不同视角,两位在年龄上相差40岁的艺术家围绕同一主题,在同一团塑泥上进行创作,如同两个爵士乐手在即兴合奏,陶醉又酣畅。
许久后,不知谁说:“好了,可以不必动手了。”
“是的,不必再动了。”
助手走过来把像包裹住。两双手,凝固住一个瞬间。熊秉明飞回法国9个月后故去,这个瞬间,变成了永恒。
如杨振宁、熊秉明这样的大师,一般人若能遇其一,便是奇缘,吴为山的人生中却处处有奇遇。
1994年秋天,在江苏宜兴丁蜀镇的一幢幽静小楼里,吴为山见到了80岁的顾景舟。他用独特的紫砂泥,塑就这位紫砂艺术大师,见过雕塑的人都说“像透了”。1995年,吴为山应邀为季羡林资料馆塑季老像,专程拜谒老人。见到季羡林的一瞬间,吴为山就怔住了:这不就是一尊典型的东方智叟塑像吗?此后,1994年的吴作人像、1995年的费孝通头像、2001年的钱伟长像、2002年的顾毓琇塑像……吴为山亲睹这一位位文化精英的风采,并且在无数次的交往中获得形与神的启示,创作出雕像,向世人传递着属于他们的神貌与品格。
如今回忆起那些珍贵情谊,吴为山说:“每跟一位大师交往,我吃的都是脑黄金。顾景舟先生告诉我:艺术与非艺术的区别,高与低的差别,在分毫之间;费孝通先生告诉我:得其神胜于得其貌,而塑人之神重在表现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貌;杨振宁先生告诉我:艺术与科学的灵魂同是创新……”
每一段交往,都是一次修炼和领悟。每完成一尊雕塑作品,是求艺,更是问道。
塑以继圣编辑本段
季羡林先生见到吴为山及其作品后,曾十分欣喜地称赞他是“为时代塑像,为文化塑像”。老先生所指的,正是吴为山的历史人物系列雕像。
吴为山是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选择这一主题进行创作的。“当时,经济大潮涌动,社会价值取向多元,许多年轻人对我们国家杰出的思想家、文学家、科学家、艺术家很陌生,转而去崇拜明星。作为雕塑家,我觉得应该用雕塑的手法为这些历史人物塑像,建立时代丰碑。”这是他的初心!在这初心的引领下,他先期创作了鲁迅、陶行知、林散之、齐白石、徐悲鸿、高二适……
正是1992年所作的林散之雕像,让年轻的吴为山脱颖而出。林散之是“当代草圣”,诗、书、画三绝。在林老生前,吴为山曾多次观其挥毫,且经常久久凝视那些出神入化的书法,品读林老的《江山诗存》,沉迷于林老清逸、缥缈的艺术世界。塑像出来后,林散之的儿子林昌午看到第一眼,就说:父亲活了。艺评家则认为这尊雕像目光中透着慈祥聪睿,唇角含着坚韧包容,具有超凡脱俗的“高僧”气质。
古今中外,困扰所有艺术家的问题无非有两个:做什么?怎么做?对吴为山来说,方向已经有了,找到方式则是在经历了一番东西方文化激荡之后。
1996年,吴为山第一次去荷兰做访问学者。“刚开始我觉得自己还蛮有两下子的,因为那时喜欢罗丹的雕塑技法。但其实西方艺术已经发展了那么多年,现代主义都已成过去了,如果还把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交接时期的罗丹作为标准,则令世界觉得我们由于眷恋过去而怠于创新,崇拜西方而远离了中国传统。”从那时,吴为山意识到应该走自己的路,走一条民族文化创新之路。
在荷兰,吴为山也名声大噪。他所去的机构受女王贝娅特丽克丝资助,女王不知何时看到了他的作品,有一天派人转达请他为自己塑像的意愿。很多欧洲艺术家给她塑过像,她都说:“很漂亮,但更像我妹妹。”吴为山以女王访问中国时的一幕为蓝本,创作出女王传神写意的微笑。看完雕塑,女王评价:“这是中国雕塑大师级水平的表征。”
1998年吴为山去美国,在旧金山办过个展,并受邀创作植物学家缪尔的像,美方可以为其办理“绿卡”。一个偶然的拜访,使他更为明确了人生的轨迹。“那是一位德裔艺术家,在美国生活了几十年。他问我:你为什么要到美国来,你应该回去,美国没有艺术,只有商业。我相信,一位90多岁艺术家的人生体悟,有其深刻性和正确性。后来我在见闻中也有所感触,一番考量之后,我决定回来。”吴为山如是说。
回来,就是回归民族文化的土壤,也是回归传统。他重走自己曾考察过的路:龙门、云冈、大足、麦积山、敦煌……吴为山提出了一个特别的概念:“写意雕塑。”就如艺术学家张道一所总结:“从吴为山作品看,他不仅抓住了中国文化之魂,而且大胆地将西方表现手法与东方写意手法结合起来,达到一种恰到好处的创造。”
这个概念刚提出时一度有争议,但吴为山以事实胜雄辩。 2003年,作品《睡童》在英国获得皇家雕塑大奖攀格林奖,是亚洲艺术家首次获此殊荣;《天人合一——老子》获得“2012卢浮宫国际美术展”金奖,成为该奖设立122年来第一位获此荣誉的华人。他的孔子像立于中国国家博物馆、英国、丹麦、法国、意大利、韩国、新加坡,成为颇受瞩目的文化符号。
20世纪,中国的雕塑家们在学习西方技艺后反思传统,经过这100年的发展,终于开始在与世界的对话中获得自身的价值。而吴为山以“写意雕塑”为切入点,开启了一个新的雕塑时代。正如英国皇家肖像协会主席安东尼•司顿思所言:“吴为山是中国艺术新精神的代表。”
塑以铸魂编辑本段
吴为山曾总结,自己的作品中有朦胧诗,比如塑女儿的、塑睡童的,看了之后呼吸都会为之放轻松;还有一类是叙事诗,如民族的脊梁鲁迅、仰天醉歌的李白。如果同样类比,他的另一些作品则堪称史诗。
2005年,中共江苏省委委托吴为山创作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大型群雕。那段时间,吴为山不是徘徊在当年的大屠杀现场,就是去寻找幸存者进行细节访问。他仿佛也陷身于1937年那场腥风血雨中,耳畔时刻回响着30万亡灵冤魂的哀号。他有了强烈的欲望,复活那些受屈的、冤死的亡灵。
主体雕塑《家破人亡》中,11米高的母亲赤足立于大地,悲怆无力地捧着自己死去的孩子向苍天呼号。她是千千万万受难家庭的代表,象征山河破碎、百姓无辜被戮的祖国母亲。《逃难》则是通过对9组数十位人物的刻画,极端表现人性深处的恐惧、哀怨、愤怒、挣扎……
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群雕的模型曾送去联合国总部展览,来自世界100多个国家的使节前来参观。会上,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发言:“吴为山的雕塑不仅表现了一个国家的灵魂,更表现了全人类的灵魂。”
2013年,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毛泽东诞辰120周年纪念展,特约吴为山创作毛主席像。吴为山选择了毛主席上世纪50年代回韶山时的形象:身穿白衬衫,面对丰收的田野,诗兴盎然:“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这是一位诗人气质的领袖,其感染力在他的音容笑貌和伟岸的身躯里。毛主席的女儿李敏看到这尊刚刚从模子中翻出未干的石膏像时,热泪涌动。
吴为山曾多次为伟人邓小平塑像。第一次是2009年为南京渡江胜利纪念馆塑“淮海战役”五前委像,其中有邓小平;第二次是应邀为邓小平的母校广安中学塑造邓小平铜像;第三次是塑留法时的青年邓小平像,立于中国雕塑院;2014年则应中央文献研究室之邀,创作大型雕塑《坚定的步伐——邓小平》,立于广安邓小平纪念馆;2015年又应中央党校之邀创作5.5米高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在中央党校广阔的草坪上永久屹立。
一座座红色革命的丰碑,刻载着领袖们的音容笑貌、丰功伟绩,也映射着中国社会的沧桑巨变。
20多年来,吴为山的雕塑作品多达500余尊。年轻时,他每天只睡4个小时,没有其他任何爱好。靠着一柄塑刀,吴为山赋予泥土以人的灵魂,在翻模、铸铜中,塑出属于人类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