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传
- 作品名称
- 莺莺传
- 作品别名
- 会真记
- 创作年代
- 唐代贞元
- 作品出处
- 唐代传奇
- 文学体裁
- 传奇
- 作 者
- 元稹
目录
传奇小说名篇。元稹撰,原题《传奇》,《异闻集》载此篇,还保存原题,收入《太平广记》488卷,收录时改作《莺莺传》,沿用至今,又因传中有赋《会真诗》的内容,俗亦称《会真记》。其篇末说:“贞元岁九月,执事〔友〕李公垂(李绅字)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今考出是贞元二十年(804年)九月,元稹将故事讲给李绅听,李绅作《莺莺歌》,元稹写了这篇传奇。
《莺莺传》写张生与崔莺莺恋爱,后来又将她遗弃的故事。起始张生旅居蒲州普救寺时发生兵乱,出力救护了同寓寺中的远房姨母郑氏一家。在郑氏的答谢宴上,张生对表妹莺莺一见倾心,婢女红娘传书,几经反复,两人终于花好月圆。后来张生赴京应试未中,滞留京师,与莺莺情书来往,互赠信物以表深情。但张生终于变心,认为莺莺是天下之“尤物”,认为自己“德不足以胜妖孽”,只好割爱。一年多后,莺莺另嫁,张生也另娶。一次张生路过莺莺家门,要求以“外兄”相见,遭莺莺拒绝。当时人们还称赞张生“始乱终弃”的行为是“善于补过”小说显然是站在张生的立场,美化张生,为他的薄幸行为辩护。
唐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或朋従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诘者识之。
无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従母。是岁,浑瑊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
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总戎节,令于军,军由是戢。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宴之。复谓张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掳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销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者。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于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
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腆然而奔,张生悔之。翼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间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沈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东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生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也,尔为我告之。"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
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骇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従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无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喻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再夕,不可复见,而张生遂西下。
数月,复游于蒲,会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览。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唏嘘,张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
明 年,文战不胜,张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曰: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寝之间,亦多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斁。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従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絇,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
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诗曰: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胧。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佣移腕,多娇爱敛躬。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宵镜,残灯远暗虫。华光犹苒苒,旭日渐瞳瞳。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志亦绝矣。稹特与张厚,因徵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时坐者皆为深叹。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适经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章词曰:"自従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竟不之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云:"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予常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
唐代贞元年间,有位张生,他性格温和而富于感情,风度潇洒,容貌漂亮,意志坚强,脾气孤僻。凡是不合于礼的事情,就别想让他去做。有时跟朋友一起出去游览饮宴,在那杂乱纷扰的地方,别人都吵闹起哄,没完没了,好像都怕表现不出自己,因而个个争先恐后,而张生只表面上逢场做戏般敷衍着。他从不参与始终保持稳重。虽然已是二十三岁了,还没有真正接近过女色。与他接近的人便去问他,他表示歉意后说:“登徒子不是好色的人,却留下了不好的品行。我倒是喜欢美丽的女子,却总也没让我碰上。为什么这样说呢?大凡出众的美女,我未尝不留心,凭这可以知道我不是没有感情的人。”问他的人这才了解张生。
过了不久,张生到蒲州游览。蒲州的东面十多里处,有个庙宇名叫普救寺,张生就寄住在里面。当时正好有个崔家寡妇,将要回长安,路过蒲州,也暂住在这个寺庙中。崔家寡妇是郑家的女儿,张生的母亲也姓郑,论起亲戚,算是另一支派的姨母。这一年,浑瑊死在蒲州,有宦官丁文雅,不会带兵,军人趁着办丧事进行骚扰,大肆抢劫蒲州人。崔家财产很多,又有很多奴仆,旅途暂住此处,不免惊慌害怕,不知依靠谁。
在此以前张生跟蒲州将领那些人有交情,就托他们求官吏保护崔家,因此崔家没遭到兵灾。过了十几天,廉使杜确奉皇帝之命来主持军务,向军队下了命令,军队从此才安定下来。郑姨母非常感激张生的恩德,于是大摆酒席款待张生。在堂屋的正中举行宴饮,又对张生说:“我是个寡妇,带着孩子,不幸正赶上军队大乱,实在是无法保住生命,弱小的儿子年幼的女儿,都是亏你给了他们再次生命,怎么可以跟平常的恩德一样看待呢?现在让他们以对待仁兄的礼节拜见你,希望以此报答你的恩情。”便叫她的儿子拜见。儿子叫欢郎,大约十多岁,容貌漂亮。接着叫她女儿拜见:“出来拜见你仁兄,是仁兄救了你。”过了好久未出来,推说有病。郑姨生气地说:“是你张兄保住了你的命,不然的话,你就被抢走,还讲究什么远离避嫌呢?”过了好久她才出来。穿着平常的衣服,面貌丰润,没加新鲜的装饰,环形的发髻下垂到眉旁,两腮飞红,面色艳丽与众不同,光彩焕发,非常动人。张生非常惊讶她的美貌急忙跟她见礼,之后她坐到了郑姨的身旁。因为是郑姨强迫她出见的,因而眼光斜着注视别处,显出很不情愿的样子,身体好像支持不住似的。张生问她年龄,郑姨说:“现在的皇上甲子那年的七月生,到贞元庚辰年,今年十七岁了。”张生慢慢地用话开导引逗,但郑的女儿根本不回答。宴会结束了只好作罢。
张生从此念念不忘,心情再也不能平静,想向她表白自己的感情,却没有机会。崔氏女的丫环叫红娘,张生私下里多次向她叩头作揖,趁机说出了自己的心事。丫环果然吓坏了,很害羞地跑了,张生很后悔。第二天,丫环又来了,张生羞愧地道歉,不再说相求的事。丫环于是对张生说:“你的话,我不敢转达,也不敢泄露,然而崔家的内外亲戚你是了解的,为什么不凭着你对她家的恩情向他们求婚呢?”张生说:“我从孩童时候起,性情就不随便附合。有时和妇女们在一起,也不曾看过谁。当年不肯做的事,如今到底还是在习惯上做不来。昨天在宴会上,我几乎不控制自己。这几天来,走路忘了到什么地方去,吃饭也感觉不出饱还是没饱。恐怕过不了早晚,我就会因相思而死了。如果通过媒人去娶亲,又要‘纳采’,又要‘问名’,手续多得很,少说也得三四个月,那时恐我也就不会在人世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丫环说:“崔小姐正派谨慎很注意保护自己,即使所尊敬的人也不能用不正经的话去触犯她。奴婢的主意,就更难使她接受。然而她很会写文章,常常思考推敲文章写法,怨恨“思的情形常持续很久。您可以试探地做些情诗来打动她,否则,是没有别的门路了。”张生非常高兴,马上做了两首诗交给了红娘。当天晚上,红娘又来了,拿着彩信纸交给张生说:“这是崔小姐让我交给你的。”看那篇诗的题目是《明月三五夜》,那诗写道:“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也微微地明白了诗的含义。当天晚上,是二月十四日。崔莺莺住房的东面有一棵杏花树,攀上它可以越过墙。阴历十五的晚上,张生于是把那棵树当作梯子爬过墙去。到了西厢房,一看,门果然半开着,红娘躺在床上,张生很吃惊。红娘十分害怕,说:“你怎么来了?”张生对她说:“崔小姐的信中召我来的,你替我通报一下。”不一会儿,红娘又来了,连声说:“来了!来了!”张生又高兴又害怕,以为一定会成功。等到崔小姐到了,就看她穿戴整齐,表情严肃,大声数落张生说:“哥哥恩德,救了我们全家,这是够大的恩了,因此我的母亲把幼弱的子女托付给你,为什么叫不懂事的丫环,送来了淫乱放荡词?开始是保护别人免受兵乱,这是义,最终乘危要挟来索取,这是以乱换乱,二者相差无几。假如不说破,就是保护别人的欺骗虚伪行为,是不义;向母亲说明这件事呢,就辜负了人家的恩惠,不吉祥;想让婢女转告又怕不能表达我的真实的心意。因此借用短小的诗章,愿意自己说明,又怕哥哥有顾虑,所以使用了旁敲侧击的语言,以便使你一定来到。如果不合乎礼的举动,能不心里有愧吗?只希望用礼约束自己,不要陷入淫乱的泥潭。”说完,马上就走了。张生愣了老半天,不知道怎样才好,只好又翻过墙回去了,于是彻底绝望。
一连几个晚上,张生都靠近窗户睡觉,忽然有人叫醒了他。张生惊恐地坐了起来,原来是红娘抱着被子带着枕头来了,安慰张生说:“来了!来了!还睡觉干什么?”把枕头并排起来,把被子搭在一起,然后就走了。张生擦了擦眼睛,端正地坐着等了半天,疑心是在做梦,但是还是打扮得整整齐齐,恭恭敬敬地等待着。不长时间红娘就扶着崔莺莺来了。来了后崔莺莺显得妖美羞涩,和顺美丽,力气好像支持不了肢体,跟从前的端庄完全不一样。那晚上是十八日,斜挂在天上的月亮非常皎洁,静静的月光照亮了半床。张生不禁飘飘然,简直疑心是神仙下凡,不认为是从人间来的。过了一段时间,寺里的钟响了,天要亮了。红娘催促快走,崔小姐娇滴滴地哭泣,声音委婉。红娘又扶着走了。整个晚上莺莺没说一句话。张生在天蒙蒙亮时就起床了,自己怀疑地说:“难道这是做梦吗?”等到天亮了,看到化妆品的痕迹还留在臂上,香气还留在衣服上,在床褥上的泪痕还微微发亮、晶莹。这以后十几天,关于莺莺的消息一点也没有。张生就作《会真诗》三十韵,还没作完,红娘来了,于是交给了她,让送给崔莺莺。从此莺莺又允许了,早上偷偷地出去,晚上偷偷地进来,一块儿安寝在以前所说的“西厢”那地方,几乎一个月。张生常问郑姨的态度,莺莺就说:“我没有办法告诉她。”张生便想去跟她当面谈谈,促成这件事。不久,张生将去长安,先把情况告诉崔莺莺。崔莺莺仿佛没有为难的话,然而忧愁埋怨的表情令人动心。将要走的第二天晚上,莺莺没有来。张生于是向西走了。
过了几个月,张生又来到蒲州,跟崔莺莺又聚会了几个月。崔莺莺字写得很好,还善于写文章,张生再三向她索要,但始终没见到她的字和文章。张生常常自己用文章挑逗,崔莺莺也不大看。大体上讲崔莺莺超过众人,技艺达到极高的程度,而表面上好像不懂;言谈敏捷雄辩,却很少应酬;对张生情意深厚,然而却未用话表达出来;经常忧愁羡慕隐微深邃,却常像无知无识的样子;喜怒的表情,很少显现于外表。有一天夜晚,崔莺莺独自弹琴,心情忧愁,弹奏的曲子很伤感。张生偷偷地听到了,请求她再弹奏一次,却始终没弹奏,因此张生更猜不透她的心事。不久张生考试的日子到了,又该到西边去。临走的晚上,张生不再诉说自己的心情,而在崔莺莺面前忧愁叹息。崔莺莺已暗暗知道将要分别了,因而态度恭敬,声音柔和,慢慢地对张生说:“你起先是玩弄,最后是丢弃,你当然是妥当的,我不敢怨恨。一定要你玩弄了我,又由你最终娶我,那是你的恩惠。就连山盟海誓,也有到头的时候,你又何必对这次的离去有这么多感触呢?然而你既然不高兴,我也没有什么安慰你的。你常说我擅长弹琴,我从前害羞,办不到。现在你将早走了,让我弹琴,就满足您的意愿。”于是她开始弹琴,弹的是《霓裳羽衣曲》序,还没弹几声,发出的悲哀的声音又怨又乱,不再知道弹的是什么曲子,身边的人听了哭了起来,崔莺莺也突然停止了演奏,扔下了琴,泪流满面;急步回到了母亲处,再没有来。第二天早上张生出发了。
第二年,考试不中,张生便留在京城。于是寄信给崔莺莺,以安慰她的心。崔莺莺的回信,大致记在这里,信上说:
捧读来信,爱抚之意极为深厚。儿女之情,悲喜交集!还送我一盒花粉,一支口红,送我这些装饰品,但我又为谁打扮呢?看到这些东西更增添了思念,只是增加了悲叹而已。从信中得知您就在京城,温习学业里进修的要点本在求得安宁。只恨我这个粗陋的人,永远被抛开了。命中如此,知道了还有什么好说呢?从去年秋天以来,经常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在热闹场合,有时强颜欢笑,更深夜静独自一人时,无时无刻不珠泪成串。甚至睡梦中,也常常由于离别忧思而抽咽。缠绵恩爱,一时如同平常一样,幽会还没有结束,惊魂已随梦断。虽然半边被窝还是暖和的,但想起您来已非常遥远。前些日子分别后,转眼已过一年。长安是行乐的地方,到处都会触动情思。好在您没有忘记我这微不足道的人,眷恋之情从未倦怠。我浅薄的心意,无法用来酬报您。至于生死相守的盟约,却永远不变。我从前因为您是中表之亲,有时同在一起吃饭。我经不住诱惑,便献出了一片痴情。少女情不能自禁。您像司马相如用弹琴挑逗卓文君那样来挑逗我,我却未能像高氏之女用投梭拒绝谢鲲那样拒绝您。等到我们同衾共枕时,情深意长。我一片痴情,以为可以有所寄托,怎能想到见您之后,却不能缔结良缘,而我却以自已献身为羞耻,不能公开侍奉您。毕生长恨,除了悲叹还有什么好说的!假如仁人的心,能成就我卑微的心愿,那么我就是死了,也像活着一样。如果旷达的人不屑私情,忽略小节追求大业,把先前的情分看成丑行,把诱迫的誓盟认为是可以不用遵守,那我将骨毁形销,赤诚之心永不改变,如同坠落的花朵和枯叶依风随露,仍然托身在您脚下的尘土之中。生死至诚,尽言于此。对着信纸呜咽流浪,感情无法表达。千万保重,千万保重,玉环一枚,是我小时玩的东西,寄给您佩带在腰上。玉表示坚韧不变,环表示周而复始永不断绝。附带寄上乱丝一缕,斑竹茶碾子一个。这几样东西不值得珍重,用意是希望您像玉一样坚贞,我的志向像环一样永不改变。泪痕留在竹上,愁思萦绕如丝如缕。用这些东西表达感情,作为相爱的见证。心靠得近,身子却离得远,相见无期。幽恨凝聚!神驰千里和您相会。千万保重!春风吹着常易得病,努力加餐为好。自己多保重,不要以我为念。
张生把她的信拿给朋友看,因此当时很多人都知道这事。他的好友杨巨源喜欢写诗,为此写了题为《崔娘》的一首绝句:
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河南元稹也续张生的《会真①诗》写了三十韵,诗中写道:
【注释】①【会真】意为遇仙。
微微月光透帘栊,闪闪萤光穿碧空。
远方天色始缥缈,低处树影已葱茏。
风吹庭竹龙吟起,鸟鸣井桐鸾声同。
罗绡飘拂垂薄雾,环佩叮咚响轻风。
仙人仪仗随王母,云霭迷漫拥仙童。
夜深欢会静悄悄,清晨晤别尔蒙蒙。
鞋面刺缜珠光闪,裤上印花纹样隆。
琼玉宝钗似彩凤,绫罗披肩若彩虹。
说是来自瑶华浦,将要朝拜碧玉官。
因游东都洛城北,偶往宋玉邻家东②。
【注释】②【宋玉邻家东】即“登徒子”中的故事。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说:他家东邻有美女,常登墙头看他。这里暗指崔莺莺和他相见。
戏弄初时微拒绝,温柔情意已暗通。
低头鬓发蝉翼动,回身轻步玉庆蒙。
转侧颜面花雪貌,登床抱入绮罗丛。
鸳鸯交颈翩翩舞,翡翠交欢在一笼。
眉黛含羞局凝聚,唇红暖意更冲融。
气息清香花蕊发,皮肤温润玉肌丰。
无力卷将臂腕动,多娇爱把柔躯躬。
汗流如珠点点滴,发乱蓬山绿葱葱。
方喜迎得千年会,忽听已打五更钟。
留连时刻心有恨,缱绻情深意难终。
慵懒脸色含愁态,芬芳词语誓心衷。
赠环比喻命运共,留结表示心事同。
泪流妆粉宵对镜,残灯远处飞暗虫。
蜡烛光摇仍苒苒,旭日东升渐瞳胧。
乘鹜回到洛水去,①吹箫飞登中岳嵩。②
衣香犹如染香麝,枕腻尚留胭脂红。
妾心愁如塘中草,君身飘流类转蓬。
素琴弹奏别鹤操③。仰首天汉盼归鸿。
大海辽阔实难渡,青天高远不易冲。
行云欢会无处所,空留箫史④在楼中。
【注释】①【乘鹜回到洛水去】鹜,通“凫”。《洛神赋》中形容洛神“体迅飞凫,飘忽若神”。这里把莺莺的回房比做洛神离去。
②【吹箫飞登中岳嵩】传说周灵王的太子王子乔好吹笙,曾在嵩山修炼,后在缑(音gōu)氏山乘白鹤仙去。这里暗指张生去长安。
③【别鹤操】《古今注》上说:高陵牧子娶妻五年没有孩子,父兄要他另娶,妻子听说后夜里倚门悲啸,牧子很伤感,作了这支曲。
④【箫史】春秋时人,善吹箫,秦穆公把女儿弄玉嫁给他。他每次吹箫,弄玉相和,都有凤凰飞来,秦穆公为他们建了一座凤凰台,后箫史乘龙仙去,弄玉也乘凤相随。
张生的朋友听到这事,都觉得很讶异,然而张生的情意已断绝。元稹和张生非常友好,便问他为什么要断绝跟莺莺的关系。张生说:“大凡上天所造就的绝代佳人,不危害她自身,就一定为害他人。如果崔莺莺婚配富贵人家,凭借着娇宠,不成云不成雨,就成为蛟成为螭,我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从前殷商的辛帝,西周的幽王,拥有百万人口的国家,力量很雄厚,然而一个女子就可以破坏它,溃散他的民众,宰割他的躯体,至今仍被天下人耻笑。我的德行不足以战胜妖孽,因此只好克制感情。”这时在座的人全都非常感叹。
后来,崔莺莺又嫁给别人,张生也另外娶妻。有次他刚巧经过崔莺莺住处,便透过她的丈夫告诉崔莺莺,请求以表兄的身份见面。丈夫告诉她,崔莺莺却始终不肯出来。张生哀怨的心情流露到脸上。崔莺莺知道后偷偷写一首诗,诗说:
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终于没有见他。几天以后,张生要走,她又写一首诗来谢绝:
弃我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情,怜取眼前人。
从此再也没有消息。当时的人大都称赞张生是善于补过的人。我常在朋友聚会之时,谈到这件事。要使聪明的人不再做这种件事,而做了这种事的人不要再被迷惑。
贞元年间的一个九月,友人李公垂住在我靖安里的家中,我同他谈到这事。李公垂极称奇异,便写了《莺莺歌》以传播这件事。崔氏小名莺莺,李公垂以她的名字作为篇名。
《莺莺传》于叙事中注意刻画人物性格和心理,较好地塑造了崔莺莺的形象。崔莺莺是一个在封建家庭的严格闺训中长大的少女。她有强烈的爱情要求,但又在内心隐藏得很深,甚至有时还会在表面上作出完全相反的姿态。本来,通过她的侍婢红娘,张生与她已相互用诗表达了爱情。可是,当张生按照她诗中的约定前来相会时,她却又“端服严容”,正言厉色地数落了张生的“非礼之动”。数日后,当张生已陷于绝望时,她忽然又采取大胆的叛逆行动,主动夜奔张生住所幽会,“曩时端庄,不复同矣”。崔莺莺的这种矛盾和反复,真实地反映了她克服犹豫、动摇而终于背叛封建礼教的曲折过程。但是,她在思想上又始终未能彻底摆脱社会、出身、教养所加给她的精神桎梏。她仍然认为私自恋爱结合是不合法的,“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因而在她遭到遗弃以后,就只能自怨自艾,听从命运的摆布。这又表现了她思想性格中软弱的一面。作品中对这一形象的刻画,传神写态,有血有肉,异常鲜明。
竟藉其口大骂崔莺莺为“尤物”﹑“妖孽”﹑“不妖其身﹐必妖于人”,这就不仅使得人物形像前后不统一,也造成了主题思想的矛盾。诚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说:“篇末文过饰非,遂堕恶趣。”尽管如此,读者从作品的具体描述中却仍然感到崔莺莺令人同情,而张生的负心,则令人憎恶。作品的客观艺术效果与作者的主观议论评价是不一致的。
《莺莺传》在唐传奇的发展中也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在它之前小说,如《离魂记》、《任氏传》、《柳毅传》等反映爱情生活的作品,都多少带有志怪的色彩。《莺莺传》写的则是现实世界中婚恋人情。自它开始,陆续出现了《李娃传》、《霍小玉传》,使唐人传奇中这类题材创作达到了顶峰。《莺莺传》是唐人传奇中影响最大、流传最广的传奇作品之一,故事广泛流传,北宋以降,士大夫“无不举此以为美谈,至于倡优女子,皆能调说大略”。当时,李绅就受其影响,写了《莺莺歌》,宋代有赵令畤《商调蝶恋花》鼓子词、《莺莺传》话本、《莺莺六幺》杂剧,金代有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元代有王实甫《西厢记》杂剧,明代有李日华《南调西厢记》、陆采《南西厢》,清代有查继祖《续西厢》杂剧、沈谦《翻西厢》传奇等。直到今天,活跃在电影、电视以及各种剧目中的西厢故事,《莺莺传》仍是其源头。
关于张生的原型,旧有张籍(文昌)、张珙(君瑞)、张先(子野)三说﹐皆误。
宋代王铚在《〈传奇〉辩证》考证张生为元稹本人。
宋代赵令畤在《侯鲭集》第五卷,《辩传奇莺莺事》中论证最为详细。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莺莺传》者,……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
今人吴伟斌著《元稹考论》,商榷鲁迅、陈寅恪、岑仲勉等名家的权威结论,否定“张生自寓”说。
关于崔莺莺的原型,王铚认为莺莺是元稹姨母郑氏与永年县尉崔鹏之女崔氏,即元稹的表妹。
近人陈寅恪从元稹诗集一首《曹十九舞绿钿》,假定“曹十九”是“曹九九”的讹误,又说“九九”二字古音与莺鸟鸣声相近,认为崔莺莺应是名叫“曹九九”的“酒家胡”,“此女姓曹名九九,殆亦出于中亚种族”,因“中亚胡人善于酿酒”,得出曹九九是“酒家胡”的结论。
还有一些其它说法,今人卞孝萱在《元稹年谱》中指出,“‘工于投机取巧之才人’元稹,怎么忽然蠢起来,把一个社会地位低下的‘酒家胡’,说成自己的姨妹?”。
吴伟斌在《元稹考论》和《元稹评传》中对《元稹年谱》、《元白诗笺证稿》等进行纠谬,重新考证了元稹的为人和其作品,“解决了学术界关于元稹一直无法自圆的诸多问题” 。人物考证至今仍无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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