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

Eros就是丘比特。只不过是希腊文发音而已，所以很多人不晓得。这个阿弗洛狄特的儿子，老是抱着金箭和铅箭到处游荡，胖嘟嘟地有着一头金色的卷发，惹人疼爱。但是他又是很可怕的，当年要不是他的母亲爱子心切把他藏起来，恐怕他早就被宙斯置于死地了。连万神之神都畏惧他的力量，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l、关于安东尼奥尼的激情

安东尼奥尼早已无力承担任何一部电影的录制，甚至连说话都困难，可依旧向东、西两方著名导演下请贴共烹一部《爱神》，可见这次是有了相当大的创作冲动。我读过他的笔记和一些微型小说，发觉他其实是一种类似于费里尼的人，他们的创作称得上是纯粹的冲动，甚至只是脑中的某些不稳定的意象。或许这些骚动不安的活跃思绪和与之相配的表现力是上帝给他们的礼物，别人是体会不来的。但是如果因为健康原因而不得不将它们郁结在心里，那就是再痛苦不过的事了。九七年那部《云上的日子》就是一个无奈的选择，那时他的身体状况只允许他依靠妻子来传达信息，自己根本无法到达片场，所以那部所谓的封镜之作只能由五个非常唯美的短片构成，试图收集起他在工作之余想到的小片段、小创意。很明显，这些东西在经过雕琢之后都能够独立地成为一部主旨独到的电影，只是他实在是没有时间和精力了。如今他突然打破了自己“金盆洗手”的誓言而拍了《爱神》，让我在惊异之余又有了些许敬畏。这样一位导演的脑子是停不下来的了，他拍的第一段——《沉》可以说是从前在《云上的日子》没能讲完的东西，同时也是所有他曾经试图解释的东西。

男女之爱一直是安东尼奥尼晚年最关心的主题，从《红色沙漠》以来，这个主题就在不断地成熟壮大，整个体系也变得更为复杂，更难以恰倒好处地表现。而他的衰老不得不让广大影迷无奈地接受这独特体系将无疾而终的事实，难免叹惋几分。尤其特殊的是他对镜头和光线的运用，如他的名字一样，全然一代宗师风范。我想他似乎天生就拥有一种独特的理解力和敏感，通过对性的描述，感情就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他以一种令人称奇的方式结合美学与解剖学，不仅对人体肌肉的力量、线条作了各不相同的美妙诠释，而且在这种小心翼翼的方式捏揉进了与主题相符的微妙交流。是他告诉我，原来人的肌肉也可以表达感情，而且是用语言不能表述的感情。

我不禁又想起了这样一个事实：电影不过百年历史。它是不可能诞生超越文学、音乐或其他艺术的作品的。从谢尔盖·爱森斯坦的敖德萨阶梯到希区柯克的鸟，电影的成长速度确实很快，可当每一位为电影作出贡献的大师真正成熟的时候，多半也就是他的弥留之际。我们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理论和杰作流失。或许还要再等百八十年，这些宝贵的东西才会再次被人想到。电影这样一种能够结合其他艺术的独特艺术也逃不脱时间的规律，这真是叫我有些失落。

但毕竟规律是一件事，创作又是另一件事。

我知道《爱神》里的剪辑和具体录制都和安东尼奥尼没什么大关系，但还是说了那么多只是因为对这位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大师的敬畏。他的创作与生命一样坚毅，我又怎么能拿客观规律的无奈去否定他的努力呢？

这依旧是美伦美奂的一部影片。

对于他在《沉》中所彰显的主题，我一时间也说不完，只是觉得它和钱钟书先生的《围城》般配极了。婚姻中的矛盾、爱恋、逃避、厌倦是一本没有止境的教科书，《七年之痒》就诞生于此，我并不是说《沉》就是一种围城心理或者玛莉莲·梦露所诠释的焦躁不安，但它们来自于婚姻是确凿的事实。男人和女人，情人和梦想，一旦沾染到婚姻二字就变了味道，责任不能再被调度、逃避，完全消失的距离惹脑了人性的弱点。所以就算当尘埃落定之后，妻子、情人和丈夫的角色也依旧不能固定，至多只能维持在一种动态平衡中。毫无疑问，这种漂浮不定的角色移位使安东尼奥尼非常感兴趣。他注重细节，用各种细节来隐晦地暗示主题，来表达他的兴趣，抑或者我可以说，他真正感兴趣的是这种他惯用的表达方法。

移位、漂浮。这完全契合了我对于性和宗教的理解，所以在我眼中，这也不能算是巧合。海滩边裸露身体的舞者们，妻子、情妇、理想的会聚与对峙是如此奇妙。这就是焦点。每一个人都喜欢焦点，都禁不住要时时刻刻地注意着身边的焦点，我也是。

所以我成为他的欣赏者。

2、关于索德伯格的微妙

这三部短片中我最喜欢的是这部来自于索德伯格的《梦》。他年轻得很，可不像安东尼奥尼那样急于倾泻思想，所以主题没有那么大，显得精巧了许多。索德伯格属于那种专门给我惊喜的导演，也是我最崇拜的导演之一。也许会有很多人觉得我有些小题大作，他们总是会带着鄙视的眼光说：“索德伯格啊？就是那个好莱坞的商业片导演？戚……”这话倒是没错，他是拍商业片的，也是美国好莱坞那疙瘩来的，可你即便是随便从阿富汗、伊拉克之类乱七八糟的地方拉个把人来问问，也不会有哪个白痴会去“戚”希区柯克。那老人家不也是拍商业片的、从美国好莱坞那疙瘩来的？戚……

我崇拜的是商业艺术片导演。这是世界上最难以处理的一种电影。她需要精巧的结构、耐心的隐射、华丽的情节和导演犀利的目光。在这个领域里驰骋的将帅主要就是刚才提到的索德伯格、斯皮尔伯格、希区柯克、阿莫多瓦和伍迪·爱伦等等。张艺谋虽然用色比不上阿莫多瓦、叙事比不上希区柯克，但是他在整合东西方文化与合理规划商业与艺术成分的方面有着杰出的成绩，所以我也悄悄地将他列入了其中，只希望他不要再囿于武打片和太过奢侈的华丽色彩。他是属于农村的，属于那个殷红的菊豆的。

民族自豪感又来了……没办法。在这一点上我很偏执。

我知道在二十一世纪的地球上，每个人都可以把弗洛伊德的理论挂在嘴边叨个顺溜。在六种主要的心理分析学派中，弗洛伊德的地位不过六分之一，而且我很确定在心理学上，他学说的地位也完全等同于剩下的另外几个，现代的心理治疗不是也不排斥神经性药物治疗吗？但是毫无疑问，一提到影响力，就只是弗洛伊德的天下了，索德伯格的这部《梦》足可以做一个很好的例证。（尽管我很不喜欢人们对于其他五种更为枯燥的学派的彻底忽视）

蓝色的梦魇、灰白的心理诊所，一切都得到了很恰当的安排。现代人群那种焦躁不安和重压下的幻想成为了索德伯格精心设计的主题。他似乎也考虑到了安东尼奥尼的想法，自然贴切地通过婚姻中的相互作用来渲染压抑的心理，这不可以不说是一种巧妙的做法，爱神的主旨必须统一，这关乎导演们维护影片整体性的责任感，而四散开来的侧重点就是他们个人魅力的展现了，如何自然天成地磨合它们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只不过这工夫对于索德伯格这样的商业电影大师来说早已司空见惯。所以《梦》堪称完美无暇。

梦在渲染人心的时候可以大张旗鼓，稀奇古怪。奇异的音乐、如液体般迷离的色彩织就了一种独特的气息，它明显比安东尼奥尼的风格神秘。影片中那个兰色梦魇般的女性不知不觉地给戏里戏外的每一个观众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诱惑。人们会因此而好奇——这着实是所有导演最最痴迷的东西、人类的本能——就像透过琐孔窥视房间内部的孩童——紧张、刺激、骄傲。这一切又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唯美的浪漫，使得这个梦所代表的主体异常鲜明。（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这段剪辑之于影片就好比艾菲尔铁塔之于巴黎。）

还记得著名的西班牙超现实主义大师萨尔瓦多·达利为希区柯克所画的布景么？《精神病医生》中的眼睛加上格里高利·派克那忧郁而细腻的表情，就成了经典。现在当然用不着再颇费周章地找一个绘画大师来画梦，但是再要像那样刻画一个生动又独树一帜的梦却很难，因为电脑制作谁都会用，拙劣的拼凑反而会给影片抹黑。在《性、谎言和录像带》、《毒品网络》里成长的索德伯格很神奇地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独特审美，夹杂着商业性的画面，最终出现的确是纯粹的一件艺术品。

无论如何，我总是喜欢看着索德伯格藏在摄影机后帅气的微笑。艳丽的蓝色、在卫生间里梳妆的女人、时钟、灰暗的心理诊所、心不在焉的医生和双筒望远镜。我可以说那表现了一个男人在婚姻中的意识错位。他是谁？他的妻子是谁？那个神秘而美丽的女人又是谁？安东尼奥尼所诠释的流动性又一次铺开在镜头前。然而我更加可以说，那是生活,就像那只飞舞在影片最后的纸飞机，一遍又一遍，重复不停。

认知的重复代表着生活，而生活的另一头是什么呢？

不会又是重复吧？

3、关于王家卫的晦涩

王家卫的《手》是我最喜欢的脚本，但这部短片却招我厌烦。他没完没了的拖沓和对《花样年华》的延续倒足了我的胃口。毫无疑问，我承认他是一位在某几部影片上非常有成就，也非常大胆的导演，可总的来说，他的影片过于“晦涩难懂”。如果说大导演的东西多多少少会有些晦涩难懂的话，那么我认为他的大多数影片都是没必要的晦涩，所以我给了个引号。真正的晦涩是因为导演希望诠释的东西过于复杂或者庞大。接受者既需要自己的思考，也需要导演的指引，那么一个内涵丰富却又不言明一切的段落就足以承担这个责任。

某些所谓“小资”的晦涩却仅仅是为了晦涩而晦涩。在酒足饭饱之后，他们需要呻吟。他们是精神空虚的一派，是物质满足所造就的未完成产物。真正的小资是不呻吟的，他们在无言中达成了共识——欣赏归欣赏，这并没有什么错误，并非只有大学者才有资格享受艺术的乐趣。但是他们不会被艺术中的某些特质所引导，以致沉溺；他们也不会像王家卫那样到处去寻找忧郁惆怅来组织痛苦——他们是人群中睿智而沉默的那类，静静地安排自己的生活，然后把艺术仅仅用来除尘或者熏香。

王家卫显然并不算这类人，所以我通常是看不惯他的。

《手》是个非常好的脚本，那极为细腻的感情真正地打动了我，但是我不晓得王家卫这个家伙是怎么看的，竟然拍得如此冗长，简直不可思议。或许是因为我太喜欢脚本了？天知道，反正他总是那么让我倒胃口。

和导演反衬极大的倒是演员——巩俐和张震演得非常好，尤其是巩俐，无可挑剔。我看完了影片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法国人会对巩俐如此痴狂——因为她是一个从思想到肉体都非常饱满的女人。她的演技纯熟自不必说，真正增加她个人魅力的是她的这张脸和圆润的身材。谁都不可否认的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将她看作所有东方女人的浓缩精品。在千千万万的美女中，她有幸拥有了一张极具表现力的脸，堪称中国的伊莎贝尔·阿佳妮。与后者不同的是她的血是纯正的中国血液，她的气质也是纯正的中国气质。我总觉得这种美丽要比混血儿来得地道……

只是这片子太浪费巩俐的演技了，我想。

我可怎么说好呢，心里那种惋惜竟然终于啮咬我的胃起来——细弱游丝的爱意真是太具表现力的东西了！这题材无论是放到尚·贾克·贝内还是大卫·林奇手里都包准是一部佳作，《巴黎野玫瑰》的微妙、《蓝丝绒》的炙热叫我至今不能忘怀。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王家卫？